殿試的結果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傳遍京城。朝野內外矚目。殿試,是國家大事。這是士子們應有的待遇。
另有,隨之傳播的還有汝陽侯之子趙星辰被下獄,禮部尚書方望、今科探花賈環無罪的消息。令人發笑的是趙星辰在長安左門前被帶走時還在大叫:賈環作弊。
無關人等,笑過之後就忘記。而知道內情的人,都明白,這件事恐怕不算完。
方望和賈環沒有事,就代表着有些人會有事。趙星辰被審問,不過是一個引子而已。事情還在發酵中。只是,現在的輿論焦點和視線都在新科進士們身上。
京城之中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要知道:科舉並非殿試之後就完了。還有一系列朝廷舉辦的各種儀式。登科及第,不僅僅是進士們個人的喜事,亦是朝廷的喜事。
正所謂:鹿鳴之宴,賓興之盛典也。瓊林之宴,使造之殊恩也。我朝名恩榮宴,特異於是。稱賀致詞曰:天開文運,賢俊登庸,禮當稱賀,則又非常禮之可比也。
三月二十六日,殿試結果出來的第二天,雍治十三年殿試的新科進士們前往國子監,領取進士巾服。
進士巾服和生員巾服不同。進士巾,如今烏紗帽之制頂微平,展角闊寸余,長五寸許,系以垂帶,皂紗為之。
進士服,深色藍羅袍。緣以青羅,袖廣而不殺。革帶青鞓,飾以黑角,垂撻尾於後。
手上拿的是:槐木笏
二十七日,新科進士們身穿進士巾服,列隊而入奉天殿中,朝拜覲見天子。當日殿試時,一眾考生都是在殿外拜天子應試,而今,登堂入室。
禮畢,以禮部官捧金榜在前,新科進士尾隨其後,鼓樂隨之。沿御街出長安左門,張貼金榜,供萬民觀看。再以順天府傘蓋送狀元騎馬歸第。謂之:遊街誇官。
拋繡球給狀元的故事,就在這一步發生。京城之中的百萬民眾,沿街觀看、追捧、喝彩。更有官宦、富貴人家在街道二樓定下位置,等着狀元與新科進士們的隊伍走過。賈府眾人、內眷、姑娘們,亦在東長安街的酒樓上觀賞着進士隊伍們遊街而過。賈環以探花之名,位列第三。以他的年紀,行走在隊伍之中,相當的惹眼,出眾。
這一天,新科進士們的待遇,堪比天皇巨星。
二十八日,天子賜宴於禮部,這就是恩榮宴。也叫瓊林宴。之後幾天,新科進士們在鴻臚寺學習禮儀,四月初三,300名進士於奉天門前參加朝會,並謝恩。
次日,新科進士集體前往國子監謁孔子廟,然後正式換上官服,表示脫離平民身份,成為官員。
按照慣例,禮部奏請命工部在國子監立進士碑,所有新科進士都將留名在此。唐朝時,進士及第,要在雁塔題名。之後的朝代,都是在國子監立碑留名。
在這一系列榮耀、喜慶的儀式之後,每個進士心中幾乎都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觸,有報國的熱血在沸騰: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
此時,便是整個科舉的終點了。在這條充滿着荊棘、榮耀、理想的道路上,他們終於走到了盡頭。往昔的種種,讀書所帶來的榮耀,都已經是過去式。接下來,便是新的生活了。
…
…
四月五日的上午,初夏的蟬鳴幽幽,烈日照在樹梢上,綠蔭滿庭院。
賈環在屋裏看着案几上鋪開的從六品官服,心中感慨難言。從雍治八年起,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這一路拼殺過來,終於結束。
讀書改變命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無媒毋須恨,書中有女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讀六經。若是沒有科舉這條路,他如何能在這短短的幾年之內,從一文不名、地位低下的庶子一飛沖天,成為士林清流?
但要說做八股文,他怎麼可能會喜歡?從今而後,寫到想吐的八股文,他不用再費心了。就此解脫。
然而,當長久以來在心頭的束縛被掙脫後,在科場上的一幕幕,刻苦讀書的一幕幕,就這麼在眼前漂浮而過。
此時,在這科舉的桎梏被掙脫時,在應試教育通關後,他的心情有些複雜:釋然、輕鬆之餘,有一些悵然若失。
有一點矯情。大約,這邊是《圍城》裏所揭示的心理吧!
賈環失笑的搖頭,收回心神。
晴雯、如意、彩霞三個大丫鬟圍在長條案幾邊看着青袍官服,都是喜滋滋的模樣。
見賈環搖頭,晴雯明眸看着賈環,笑嘻嘻的道:「三爺,要不你再穿着給我們看看,我看改的合身沒有?」三爺穿上官服,那氣度,嘖嘖…
賈環屋裏的針線活,都是由晴雯掌總。這是她的強項。
如意抿着嘴笑,清秀如許。眼睛瞄着賈環,絲毫不掩飾她的期盼。
彩霞也跟着「起鬨」,笑着道:「三爺,你穿官服的樣子,很平時不同呢!」她在賈環這裏漸漸的久了,也慢慢的放的開。她只是性子老實,不是喜歡沉默。
賈環能不明白三個大丫鬟的心思?好笑的道:「我又不是模特,專門穿官服給你們看啊。日子還長着呢。」話說,溫柔鄉是英雄冢。給自己屋裏三個小美人這樣愛慕的捧着,還真是…很爽啊。
四人正說笑着,外頭的小丫鬟進來回道:「三爺,外頭傳話進來,說公孫公子和羅公子來了。」
「恩。」賈環應了一聲,跟着小丫鬟到望月居的前院裏去見大師兄和羅君子。
上午的日頭微微有些燥,天氣乾熱。小廳里佈置着冰塊,涼氣陣陣。大師兄公孫亮一身白袍,見賈環進來,笑道:「賈師弟,還是你這裏舒服啊。」
和大師兄,羅君子打個招呼後,賈環就笑,「等你和羅君子在京城中置業,夏季的冰塊就有我來提供。保管和現在一樣舒適。」他經營着雪糕的生意,製冰很簡單。
賺錢,不就是讓自己過的更舒服些麼?他早建議大師兄和羅君子在京城中置辦宅子。以便於日後在京中往來。老住酒店(客棧),並不是個事。
公孫亮灑脫的一笑。以他和賈環的關係,幾個冰塊值當什麼?略微一沉吟,說道:「怕是用不上了。我和羅君子準備返回聞道書院。」
一直有些鬱鬱寡歡的羅向陽,補充道:「所以,我們是來向子玉你辭行的。今天下午我們便回返回書院。」
賈環一愣,拿着茶杯的手就這麼頓在空中。
殿試結束後,對今科進士而言,接下來是三個月的觀政期(實習期),這是給進士們用來調整心態的。驟然從百姓變成官員,很多人還沒有適應這樣的轉變。
結束觀政期之後,便是選官。朝廷的程序是這樣,但往往是在某個衙門觀政,其實就是決定了去某個衙門,這是官場通行潛規則。所以,要運作,現在就的開始「跑步前進」了。
選官的重要性,這是毋庸置疑。對一名進士而言,留在京中當官,和外放一個知縣,同等條件下,待遇、命運,絕對是天差地別。這個參看天朝的京官和地方公務員就明白。
同樣的,選官也有慣例、定規。一甲前三,也就是三鼎甲,直接進入翰林院,成為前途光明的翰苑詞臣,連實習期都免了。譬如賈環,他是不用去運作什麼的。他過兩天直接去翰林院報到就行了。
同樣免去實習期的,還有庶吉士。當然,今科沒有館選庶吉士。否則,時間就在最近。通常是有禮部主持,將二甲、三甲進士中出色的人物選拔進翰林院,為國家儲備人才。
除此之外,二甲進士選官,規矩是這樣的:在京城中,可選為六部主事(正六品);去地方,可以直接成為知州(從五品)。
三甲進士選官,在京城中,只能選為諸寺、監、司官員;去地方,只能擔任知縣、推官。
前文說過,京官比地方官貴重。地方官中,主官比佐貳官貴重。京官之中,除科道、翰林外,六部比諸寺、監、司貴重。六部之中,又以吏部最重。
官場層級,便是這樣一層層的展現出來。
大師兄和羅君子兩人都是三甲,今科沒有館選庶吉士,將最後一道改變命運的門給關上。他們的去處確實很難令人滿意。但到底是官身。雖說選官難,但國朝選官,並沒有唐宋時期之難,而且進士是屬於老虎班,遇缺即補。根本不用等多久。
「大師兄,羅君子,這…」賈環沉默了一會,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科場上,一路走來,他見過太多的人掉隊。但,他們三個是聞道書院最優秀的人傑啊。
公孫亮呵呵一笑,瀟灑的道:「賈師弟,你不必勸我。你看,你一個會元名頭,就生出這麼多的事端來,下獄論罪。何況於官場之中利益交織。
我是受不了這樣爾虞我詐的生活。我是準備辭官,回聞道書院協助葉先生辦學。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他的志趣,不在官場之上,而在於讀書。賈環近期一連串的遭遇,更令他有些心灰意懶。堅定他自己的意趣。
大師兄吟誦的抑揚頓挫、意興飛揚,可以看到,科舉通關,不入官場,他身上仿佛多了某種神采!正所謂,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想着大師兄讀書的資質,科場的霉運,賈環不知道說什麼好。大師兄的路,書院體系內,大家對他的期待。他是知道的。山長是想大師兄繼承其在學問的本領。而將官場的期許、人脈放在他身上。大師兄走的大儒之路。他走的是宰輔之路。
「大師兄,嫂子能同意嗎?」
大師兄的妻子是賈環會試的房師魏翰林魏原質的女兒。魏翰林與山長等人交好。
國朝說到底是個官本位的社會,一個官身,說不要就不要,很瀟灑,很灑脫,但就怕後宅不寧。
公孫亮自信的道:「你嫂子知書達理,與我意趣相投,她會同意的。賈師弟,我意已決。」他和妻子的感情很好,「你還是勸勸羅君子吧。他打算明年再考會試。」
羅向陽穿着藍色的進士服,微胖,小肚子凸着,禁不住一笑,沒好氣的翻個白眼,道:「公孫師兄,我也是『我意已決』。」
小廳中沉重的氣氛頓時稍微輕鬆了些。
羅君子對賈環道:「子玉,不用勸我。君子之道: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若入仕途,豈可為小吏,沉淪下僚,蹉跎人生。我不取三鼎甲,寧願終身不仕。」
賈環仿佛有看到了在書院裏見到那個小胖子,綽號君子。在書院裏如若旭日東升之勢,志向遠大。儒士者,有兼濟天下之心懷。豈可僅僅是做官?
這便是他的同學!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有各自不同的選擇!
人生,不能僅僅只是苟延殘喘的活着,不能是為了活着而活着,還應有理想、夢想、志向。他尊重他們的選擇。
賈環心中慷慨,起身道:「我為兩位兄長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