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權臣,說的不是謝大學士這樣的領班軍機大臣,即便他已經當了十二年的領班軍機大臣。樹大根深。但他還算不上權臣。
他與權臣的區別是很簡單的:雍治皇帝定下來的事,謝大學士就無法反抗。有意見也得執行。
國朝繼承了明朝的政治制度,但又在明朝制度上做了改動:取消內閣,設南書房、軍機處分管行政和軍事。以六部為辦事機構。這使得君主集權達到了巔峰。
不過,時值今日,歷史變遷。南書房已經裁撤,只留下軍機處。但軍機處與明朝內閣的地位、權利還是有差距,只是秉承上意辦差而已。
這一點,從天子對軍機處大學士們的稱呼可以看出來,稱「卿」,還是臣下。而明朝的天子對內閣大學士稱「先生」。這是顯然的尊稱。
所以,以何大學士為首的一些文臣,一直希望恢復明朝時的文官政治:以文官治國,聖天子垂拱而治。天子是權力的來源和國家的象徵。但行政權、事權,則歸內閣、六部。以此架構,來保證國家的長治久安。
否則,天下事,盡系天子一人,國運如何能長久?天子總有倦政時。後來的天子亦不免有昏君。
因而,在周朝這樣的政治制度之下,想要出現明朝時期的強勢首輔(權臣),非常困難。
明朝的強勢首輔是什麼樣的呢?
張居正說:我非相,乃攝也。這句話不用解釋了吧?太岳相公活着的時候,是非常牛逼的。日月為明,萬國仰大明天子;丘山為岳,四方頌太岳相公。
他和李太后不得不說的故事時常見諸於各類隱秘流傳的話本、小黃——文中。當然,這並不損害他的政治形象。功在社稷,罪在其身。
大明唯一相,張居正之後再無張居正!
稍微弱一點的首輔版本:楊廷和老先生。三朝元老,說一不二。正德帝後,嘉靖皇帝都是他選的。在嘉靖皇帝繼位之前,帝位空懸的一段時間裏,明帝國便是他當家作主。
再弱一點的版本:有三楊、李東陽、夏言、嚴嵩、徐階、高拱等人。詳細事跡可見史書。
周朝制度如此,但賈環的出現,則有可能打破之前的慣例。他的身份是勛貴世家、外戚。但同時以科舉文臣出仕。集合了勛貴集團、文官集團兩個對立集團的雙重身份。
同時,還要留意他的年齡。若是他在雍治天子死前,成為元老重臣,則必然在下一朝成為權臣強勢首輔。皇帝通常命都不長,若再為下一位天子的帝師,和張居正相差不遠。若再嫁其女與天子,則與王莽、隋文帝楊堅可以類似矣!
皇帝都是多疑的政治動物。特別是在涉及皇權、皇位這種事情上,再廢的皇帝都會在意。但凡有一絲苗頭、一絲可能,都會引起皇帝的警惕。
雍治皇帝現在的做法,就是亮明他的態度:絕不允許!這幾天京城中的議論,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信息傳達的非常準確、明白。
吏部尚書宋溥只愣了一會:他是中立派,看好賈環的策論,但天子如此表態,他自不會為賈環說話。領命上前讀卷,聲音厚重。這是第四名唐道賓的卷子。
文華殿中,初夏的陽光照射進來。約巳時了。位列於大臣們兩班最後的許澄目不斜視的聽着宋天官讀卷,心中長嘆一口氣。
所謂,時也,勢也,命也,一也。
他還是低估了今上的意志啊。賈環是否取狀元,已經上升到一定的政治高度,成為風向標事件,在這樣的形勢下,天子斷然出手。傳遞出明確的政治信號:不允許有權臣的出現。
而本來,天子要傳遞壓賈環的信號,只需要否決賈環的狀元即可。但何大學士將局面改觀後,否決賈環的狀元已經起不到傳遞信號的效果,現在天子是要否決賈環的三鼎甲排名。這…
他剛才還在為何大學士的手段叫好,現在只能說,天子因勢利導,技高一籌。賈環的處境,很難了。今科不選庶吉士,就算是二甲第一名,也進不了翰林院。
而以賈環的年紀,又進不了次一等的科道,只能從六部入仕。事務官,向來是事多功勞少。這並非一個好的養望、升官之地。還不如去地方作出政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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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許翰林在思索、比較着賈環前途、去處的優劣時。宋天官讀卷完成,隨後,行禮退下去。
就在這時,戶部尚書衛弘從隊列中閃出來,奏道:「臣在金陵,與賈環有所交集。此子乃國朝詩詞名家,文採風流,與名妓唱和,有數首傳世佳。如:人生若只如初見等句,當是時,江南之地,皆唱賈詞。其離開金陵時,秦淮河上名妓相送,歌徹長江,傳為一時佳話。故而,臣斗膽奏請陛下點其為探花,玉成一樁美事。」
文華殿中的眾大佬們頓時都看向衛弘,若有所思。更有人曬笑,衛尚書昏了頭吧?這能當理由?
眾所周知,三鼎甲第三名為探花。另外,探花還有一重意思:在名妓中受到追捧,與名妓詩詞唱和的風流才子,可謂之:探花。
當然,夠這個資格的人很少,柳永,可以算一個。杜牧要是不當官,也可以算一個。
本朝的賈環,確實也可以算一個。他的精品美人詞,天下聞名。名妓追捧,願意倒貼而不得,他年紀太小了。自江南流傳而來的一首「人生若只如初見」,不知多少女子聞之淚流。
雍治皇帝微微一愣,看着他新任的戶部尚書。這個理由很…新穎啊!賈環的詩詞,他的后妃之中,有不少喜愛的。他的文學素養很高,能詩能畫,自是也讀過。賈詞確實有很高的藝術成就。
在一眾大臣還有發愣的時候,何大學士對衛弘的意圖心領神會,當即出列,奏道:「臣附議。昔日唐玄宗賜李太白以金牌,宋仁宗令柳屯田(柳永)奉旨填詞,何如陛下賜賈環以探花?此舉定是千古佳話。」
何大學士一句「千古佳話」,滿殿的大臣們頓時都反應過來:衛子衡(衛弘)果然能幹。不愧是能從地方進京的封疆大吏。
這切入點,絕對是撓到了天子的癢處!高手啊!
因為翁宗道一事,劉飛白對何大學士投桃報李,出列道:「臣附議。」
排名第四的大學士韓潤亦出列,笑着道:「臣附議。賈環年紀尚有,不若讓他跟着方宗師去修書好了,亦不算朝廷浪費人才。」
當此之時,四個大學士,有三個大學士出言贊同。而首揆謝大學士,剛剛還把賈環誇成花,要推他做狀元,這時難道還能改口罵賈環不成?
這樣的情況,賈環中探花,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軍機處全體贊同啊!謝大學士不反對,和贊同有什麼區別?
這時,宋天官也站出來,「臣以為此為美事。臣請聖裁。」
剩下的讀卷官們都是齊齊的躬身,朗聲道:「臣等請聖裁。」
雍治皇帝哈哈一笑,愉快的道:「准卿等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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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天子確定下來,衛弘心裏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他能幫賈環的就是這麼多了。
保住三鼎甲的名次。名次再低,賈環的前途就沒那麼光明了。今科不館選庶吉士啊。不過,當今天子在位之時,賈環恐怕都得低調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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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澄心中亦鬆了口氣。如果,這樣有才華的少年隕落,總是很令人唏噓的。好在形勢給衛尚書拉回來。不過,自此之後,衛尚書在朝堂的影響力將會大增!
當然,戶部尚書本來就是排在吏部尚書之後。
出現這樣反轉的結果,邏輯是非常清晰的:當今天子好名!
特別是近年來,表現的愈發明顯,對宰輔大臣的懲罰,都是以罷官為主,以免有刻薄寡恩之議。和早期御極之時,殺得人頭滾滾,大相徑庭。
另有:修書之事。滿朝文武,只要是明眼人,都是心知肚明。當然,揣摩上意是死罪,沒有人會公開談論。你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而何大學士的話也說的好,將衛弘未盡之意都說透。
第一,李太白,柳三變都是有詩詞文名的人,但是都沒有得到朝廷的重用,蹉跎一生。當然,詩詞和治事是兩回事。不受重用很正常。
何大學士這樣對天子上奏,其實是對天子表明:臣等已經明白聖意:不允許出現權臣。那麼,就放賈環做個詩人吧!給他一個探花的名義,多好聽?比前朝那兩位皇帝的做法,好聽多了。
韓大學士,說讓賈環去修書,補充的恰到好處。很多翰林,都是一輩子的老翰林。特別是去修書的。修書成功,論功行賞的,那都是主編、總裁、副總裁等人。而不是底下幹活的翰林。
慢慢熬吧你。
第二,天子既然知道他的意志已經傳遞下去,那麼,賞賜賈環一個探花,有何不可?探花,可沒有狀元那樣具有象徵意義。事實上,天子本來的想法,就是不點狀元而已。至於,賈環是不是三鼎甲,天子未必在意。
滿殿大臣都是如此湊趣,天子當然是順水推舟,定一樁千古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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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即,文華殿中的名次定下來。謝大學士就命人出去放榜。朝議至此就結束,不過剛才韓大學士提起方望的事情,廟堂諸公沒有散去,還要繼續商議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