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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王孝期內,趙太后身為國母,須以身作則。
非但自己衣食樸素,她連照明上也不許奢靡。方才只讓宮女點着小燭在旁伺候,直到聽聞趙王丹和廬陵君前來問安,這才讓宮婢去將那耗費蠟油甚多的銅枝燈燭點亮。
青銅枝燈造型就像一株枝幹茂密的大樹,高達六尺,鏤雕夔龍紋,宛如枝椏的十五個燈盤陸續燃起火苗,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油蠟味,晦暗的宮室也被光芒充滿。
明月站在趙太后身側,透過這光亮,看清了兩個不速之客。
走在前面的是趙王丹,明月仿佛能看到他的命運:五年後長平之戰打響,這位趙孝成王做出了一系列錯誤決策,對於那場悲劇,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趙丹卻對此一無所知,他穿着一身王者的玄端上衣,配着朱色的下裳,均繪有一系列章紋,錦緞鏽邊價值不菲。頭上未着王冕,眼中帶着十九歲青年獨有的自鳴得意,步伐也邁得很大,以至於身後為他舉着雉尾障扇的兩名寺人有些追不上,只能趨行小跑……
至於更後面跟着的那位常服少年,則是十七歲的庶公子廬陵君,低眉順眼,其貌不揚,完全是趙王丹的跟班和陪襯。
「兒見過母后,問母后安好!」
二人走到趙太后面前,向她行禮問安,然趙王丹只用揖禮,而廬陵君則需下拜。
這邊,太后欠身向已經成為王者的長子還禮。礙於宮廷禮節,明月也得忍着心裏的不爽,對趙丹長揖及地,這位趙王似乎很享受幼弟對自己的拜服,背着手欣然受之。
當明月的腰幾乎彎到九十度時,垂下的目光剛好跟抬頭的廬陵君趙通對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發現趙通眨了眨眼,對自己使了一個眼色?
……
趙王丹雖然打着來探望長安君的名義,但只是簡單地詢問了明月幾句,就不再搭理他,態度里透着的冷淡,明月再木訥都能感覺出來。
這之後,趙丹便坐在趙太后對面,興沖沖地對她說起了這幾日裏,跟趙國的太師、太葆學習如何治理國家的心得,眉飛色舞,舉手投足間,像極了後世跟母親炫耀考卷的大孩子。
明月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趙王今早才問過太后安,本來明晨才需要再來,卻挑着晚上饗食後急沖沖跑來,絕不是為了聊家常。八成啊,還是跟如今秦攻趙、趙求救於齊的事情有關係,看得出來,這位趙王雖然尚未成年親政,卻對國事天下事極為關心,已經迫不及待想在趙國朝堂施展拳腳了……
但在面對趙太后時,趙丹又色厲內荏了,每每將話題帶到齊國索質的邊緣,又不敢直言,再度吞了回去,還不時掃下首的長安君一眼,似乎是嫌棄他礙事……
明月心中暗生不妙之感,正當場面有些尷尬的時候,他對面的廬陵君來解場了。
「長安君,大王和太后談論國事,你我去外面走走何如?」
明月被趙王丹瞥得渾身不自在,有心離開這裏,便應諾起身,向太后和趙王告辭。
趙太后在面對趙王那乏味的講述時,一直是微微含笑,沒太大反應,這時卻十分關切地對明月囑咐道:「外面乍暖還寒的,多披件衣裳。」
明月心裏一暖,笑着答應道:「兒省得。」
趙太后板起了臉:「不許走遠,就在台榭和園圃旁繞一圈即可,你不回來,為娘就不熄宮燈!」
「唯唯……」
然而,就在明月轉身與廬陵君離開的那一刻,他卻發現,趙王丹又瞪了自己一眼!
雖然只有一瞬間,趙王就收回了目光,但這一次,明月看懂了他的情緒。
沒錯,那雙青年王者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閃爍着的,分明是嫉恨!
……
「還是外面好啊,在宮室里,人一多便太過於憋悶。」
鳳台旁的園圃小徑,明月一直想着方才趙王的眼神,心中湧現不安。走在他身前的廬陵君趙通卻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明月拿不準他是否意有所指,便只能敷衍地稱是。
若是記憶沒出錯的話,長安君年少時,就和還是太子的趙王丹鬧過一些不愉快,二人在趙太后面前假裝其樂融融,暗地裏卻關係緊張。他反倒跟宮婢所生的趙通走的更近,比起目中無人的紈絝太子,性情溫和的趙通才像親兄弟。
可人是會變的,被封為廬陵君後,趙通整日跟在趙王丹屁股後面,陪伴他讀書學政,誰知道他現在跟誰親近?方才拉明月出來,到底是為明月解圍,還是為趙王創造跟太后私下說話的機會?
外愚內慧的趙通似乎覺察了明月的心思,搖了搖頭,嘆氣道:「嫡庶有別,尊卑有序,嫡子大王是干,庶子封君是枝,君臣之位已定。像我這般,若不依附於樹幹,枝葉便要早早凋零。」
這老氣橫秋的話,從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口中說出,很是違和。但明月也沒有太過驚訝,在記憶里,趙通本就是個早熟的孩子,王室子弟,尤其是庶子在宮廷中小心翼翼地活着,也殊為不易。
趙通似是想要對他解釋什麼,但明月已經不是原先的長安君了,前世在單位里見多了人前稱兄道弟,人後暗中下刀子的官場鬥爭。他不得不留個心眼,對趙通有所提防。
戰國不像春秋,禮樂徹底崩壞,縱橫策士的陰謀詭計層出不窮,君王公子的背信棄諾也成為家常便飯。生於這樣一個時代,明月才不相信什麼古人就一定單純樸實的鬼話。
氣氛再度沉默下來,四名宮人提着銅宮燈在前後照亮道路,路過一處高聳如鳥首的屋檐下時,廬陵君又忽而指着上面道:「長安君,還記得這裏麼?」
借着月光和燈光,盯着那屋檐的輪廓,一幕往事浮現於明月眼前,還連帶着背上的隱隱微痛,這是來自身體的記憶……
「那時你我才十一二歲,王兄自詡高貴的太子,不肯與吾等玩耍,這園圃便成了你我二人的疆場,在這裏競相追逐,一度爬上了這二層樓的屋檐上,你還失足跌了下來……下來以後,你倒是無大礙,我則被慍怒的太后狠狠責罰一頓,身上現在還有木棍留下的疤痕呢……」
小時候,趙通經常做長安君的替罪羊,他將這當做童年趣事說出來,但明月卻想到了另一件事。
「按照母后的計劃,若是我不去齊國為質,就要輪到廬陵君去那異國他鄉了……」
廬陵君也是趙惠文王的兒子,他也有母親,也必然不舍。
一時間,明月竟心生一絲慚愧,也不好意思對廬陵君冷淡了,順着話題,二人開始熱絡地聊起了小時候的趣事,兩位少年的爽朗笑聲迴蕩在空曠的園圃中,仿佛恢復了昔日的兄弟之情。
聊着聊着,話題卻偏到了廬陵君最近在讀的書上。
……
身為庶子,廬陵君也有自知之明,他只想做一個閒散的封君,等成年後去封地過半隱居的生活,亦或是住在繁華的邯鄲城裏,與趙國的文士、外來的儒學游士談天說地……
沒錯,趙通是很喜歡儒家的,兩年前受入宮為惠文王講學的魯國儒者孔穿影響,便一發不可收拾,整日埋頭讀書,連玩心也收了不少。
作為生在紅旗下的現代人,明月卻對儒家不太感冒,在趙通大談什麼詩、書、禮、樂,稱頌其精妙時,他有些哈欠連天,忍不住反駁道:
「但是,儒家在這亂世里沒什麼用啊,別談治國了,君不見,魯國、中山國,但凡重用儒家的國度,到頭來不是衰弱就是內亂。」
「我聽宦者令說起過,趙國在趙襄子後幾代也曾崇儒,國力卻沒什麼起色。到武靈王和先王時廢俗禮,尚名法,崇軍功,方能崛起於冀州。所以啊,這大爭之世,要論富國,還是得靠法家,要論強軍,還是得靠兵家。」
這是明月前世對戰國歷史學習後,得出的簡單結論之一,而五年後想要改變長平之戰的結局的話,在他看來,也只能靠這兩樣東西!
趙通一向性格溫和不與人爭,如此才能在宮廷夾縫中左右逢源,見明月對儒家不以為然,他也不爭辯反駁,只是笑道:
「長安君說的有幾分道理,魯穆公用儒者而地削,鮮虞中山因好儒而亡國,這都是事實。不過儒也分八種,自從孔子死後,有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等,最近更是興起了一派荀氏之儒,為首者正是我趙國的大學者荀況先生。八儒之中,的確有迂闊誤國者,但也並非全是迂腐之輩啊……」
聽到荀況之名,明月心中一動,但還不等他追問,趙通便又如數家珍地說起了儒者的好處來。
「儒家這個流派,祖述堯舜、文王,又師事孔子,其思想涵泳於《詩》《書》《禮》《易》《樂》《春秋》當中。若沒有儒者整理三代、春秋的文獻典籍,當今的九流十家,他們說的話做的事,也就沒有依據可言,我最敬佩儒者的地方,就是這鑽研文獻的認真勁。」
說着,趙通便回過頭,讓跟在後面的一名親信寺人過來,從他手裏拿了一冊用布包裹住的竹簡,不由分說,塞到了明月手中。
「我們趙國的奠基之主趙襄子,有一位叫張孟談的大臣,張孟談曾經說過一句話,叫『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我覺得很有道理。反正長安君養病閒着也閒着,這冊簡書,還請回去翻閱翻閱,或許能從古人的智慧里,得到些別樣的收穫……」
明月拒絕不及,只能接過沉甸甸的竹簡,正要遞給身後的寺人收着。孰料,廬陵君卻走到他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突然發力,頭則湊到他耳旁,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說道:
「長安君,看過以後,記得燒了,切記,小心!小心!」
明月大驚之餘,廬陵君已經抽身後退,在月光和宮燈下,其貌不揚的少年一如方才在鳳台寢宮內相見時,他看着明月,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下明月知道了,這位庶兄的舉止,果然另有深意!
……
半個時辰後,昏暗的宮室中,微弱的燈燭被點亮了,映照出一雙閃爍不定的眼眸,以及稚嫩少年的臉,但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是,表情似乎過於嚴肅了。
披着深衣,明月吹熄了手裏點火用的細薪,直到現在,他仍不能很好掌握用燧石取火的古代必備技能,只能從炭盆里借來火種——這是他藉口今夜感覺身子冷,讓宮婢和寺人添上的,之後,便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他需要獨處的空間,好端詳端詳半個時辰前,廬陵君神秘兮兮塞給他的簡書。
就在方才,在園圃繞了一圈後,明月回到鳳台寢宮,正好碰上趙王丹氣呼呼地從裏面大步走出,擺駕回龍台,離開前還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明月不敢怠慢,長揖送趙王遠去後,走入趙太后寢宮,發現太后也有些生氣,見明月回來,更拉着他長吁短嘆,抱怨趙王丹「不悌」。
明月一聽就知道,剛才趙王肯定是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惹太后不高興了。
「往後啊,為娘就只有你一個兒子了。」
趙太后這顯然是一時氣話,明月卻未附和,反倒為趙王丹開脫起來,他說王兄也是重任在肩,為國擔憂。明月這孝順恭謹的態度寬慰了太后少許,讓老母親得以安睡……
之所以如此謹慎,是因為廬陵君之前那一連串暗示,讓明月提高了警惕。
趙王雖未親政,但未來權威巨大,地位無可動搖。連廬陵君都只能明哲保身依附於趙王丹,宮內宮外趨炎附勢想要討好新王者必不會少,太后宮中,那些看似低眉順眼的寺人、宮婢也靠不住。
明月不知道會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他,又有多少只耳朵在側耳傾聽自己的一言一語……
只有獨自一人身處於黑暗中時,他才能感到一絲安全。
「生於王室,雖然避免了在亂世中淪為餓殍,填於溝壑,但也不全是好事啊。」嘆了口氣後,明月開始在細弱的燭光下研究廬陵君送他的書。
打開外面包簡冊的帛布後,一冊竹卷露了出來。
削好的狹長竹片叫做簡,用麻線編綴成冊後叫做冊,《尚書》裏說,「惟殷先人,有冊有典」,簡冊從殷商時期發明,流傳至今已有千年,工藝臻於純熟,是戰國時代的主要文字載體。
比不上後世書籍的輕盈,竹簡捧在手裏沉甸甸的,明月索性將它攤在案几上,費了好大勁解開上面的麻線結,這才能緩緩展開,看清其中端倪……
黃褐色的竹簡已經殺過青,陰刻的字跡上是濃濃的墨色——趙式篆字。萬幸,明月繼承了長安君的許多記憶,包括識文斷字的能力,否則廬陵君給他這東西,純屬拋媚眼給瞎子看。
掃了兩行類似開篇序言的文字後,明月看懂了,這是《左氏春秋》的第一卷。
《左氏春秋》,又叫做《春秋左氏傳》,是魯國史官左丘明根據孔子所作《春秋》加以補充,記述春秋時期歷史的史書。同時也是戰國儒家奉為經典的傳世之作,與《公羊傳》《穀梁傳》並稱春秋三傳,後世中學課本上的燭之武退秦師、曹劌論戰等名篇均出自此書。
這部書一直傳到了兩千多年後,明月生前也看過,但只是對着譯文走馬觀花,如今重讀,靠着長安君記憶里的文字功底,看懂也不算難,只是廬陵君給他這本書,到底有何深意?
帶着濃濃疑惑,明月又把簡冊展開了一些……
很快,在濃墨寫就的黑字間,一道殷紅的劃線猛地躍入眼中!
那是一整個段落,被人用丹筆標明出來!
當看清楚那個段落所講述的事情後,明月感到有什麼東西從內部頂住了自己的胸口,讓他呼吸徒然緊促!
「鄭伯克段於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