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輸了!」
灼灼盛開的桃花林下,一玄衣女子冷冷開口。女子三十歲左右年紀,秀眉鳳目,容顏不算甚美,清冷眸光間,卻別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她泠然直視面前一人,目光凌厲,雙指曲成弓形,正抵在那人咽喉之上。
「清歡學藝不精,請重錦姑姑責罰。」另一道清泠如泉之聲響起,帶着淡淡自責。
回話之人,正是玄衣女子面前那位妙齡少女。
少女不過十六歲年紀,雪膚櫻唇,秀眉橫黛,雙目似一泓深泉。一身白衣翩躚,及腰墨發只用金色束帶攏於腦後。陽光下,艷麗絕倫的容顏燦然生光,不可逼視。
被少女稱作重錦姑姑的玄衣女子收回手,淡淡睨她一眼,神情平靜,「殿下最近有些心不在焉。」
「我……」白衣少女啞言,清澈雪眸中異色一閃即逝。
「這幾日不必再練,什麼時候殿下重拾狀態,什麼時候再開始。」玄衣女子清冷吐出這句話,再不看白衣少女,轉身離去。
白衣少女懊惱抬頭,看着玄衣女子遠去的身影,呆立原地。
風過,拂落樹上桃花瓣,紛紛揚揚落滿一地。一片花瓣飄然掉落頭頂,少女伸手取下,放在掌中呆呆出神。
「殿下,重錦姑姑已經走了,我們也回宮吧。」另一道清悅聲音在耳旁響起,語中帶着恭謹關懷之色。
少女抬頭,見原本候在一旁的侍女走了過來,正目色清然望着她。
「好。」她長長吐盡心中濁氣,點頭應下。說罷,轉身往一側走去,侍女亦抬步,不疾不徐跟上。
身後,風拂落花,花瓣飄揚間有宮闕樓閣飛角雕檐隱現。然再定睛一望,卻見陽光下紅漆斑駁,斷壁殘垣,赫然是一處冷宮所在。
「殿下最近心情不大好。」兩人朝前走去,侍女抬眸看向身側少女,果見她秀眉緊蹙,眼中神色微凝。
這白衣少女,正是聿國排行第七的帝姬,封號舞陽的宋清歡。
宋清歡抬頭,淺笑微露,流光乍現,「無事,你不用擔心。」
侍女知趣點頭,不再多言。
宋清歡復又斂目垂首,袖中玉手微攥,眉眼間飛快閃過深濃憂色。她這幾日,確如重錦姑姑所言,心不在焉。
眼見着父皇生辰漸近,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那個人了,心中似壓了塊巨石,叫她如何心安?
那人……
不自覺的,腦中浮現他清冷無匹的容顏。胸口處剎那一緊,似被鈍刀慢條斯理划過,錐心疼痛緩慢傳至四肢百骸。
手指撫上心臟處,額上沁出細密冷汗。
宋清歡唇角勾起自嘲笑意,三年了,他的名字,還是如同魔咒,逃不掉,掙不脫。
「殿下,您沒事吧?」見身邊宋清歡似有不適,侍女停下腳步,焦急望來。
「無礙。」宋清歡深吸口氣,涼淡曳唇。
侍女應一聲,狐疑覷一眼宋清歡,似欲言又止。
「沉星,各國使者都陸續來建安了罷?」未防侍女生疑,宋清歡轉而說起旁的事。數日後聿帝生辰,廣宴四方來客,各國皆派使來賀。
喚作沉星的侍女頷首,「聽說昭國和宸國使者已到,只余涼國。」
「他不會這麼早來的。」聽了沉星的話,宋清歡開口接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他那樣的人,行事最是詭譎,不按常理出牌,怎會這麼早到?
「他?殿下說的是誰?」沉星不解。
宋清歡垂眸,瞥見方才落在衣襟處的一瓣粉色桃花,伸手捻起,眸中涼意沁人。
不解麼?不解就對了。
畢竟,不是誰都有她這等好運,能重生一世。
宋清歡不再出聲,只漫不經心地捻着手中花瓣,腳步未停,往寢宮而去。
沉星不敢驚擾宋清歡沉思,垂首在她前頭引路,亦恭謹不言。心中有事,宋清歡愈顯心不在焉,只機械跟在沉星後頭走着。
忽然,沉星停了腳步。
感到氣氛有幾分不對,宋清歡抬頭,目露疑色,「沉星,怎麼……」話音未落,目光落於前方,登時墨瞳一縮,雙眸圓睜,似被人扼住咽喉,再也說不出半字。
紛繁思緒剎那間退去,腦中一片空白,只餘一問:
他怎麼會在這裏?!
突逢驚變,宋清歡一時未曾回神,只震驚地瞧着前方那位男子。
清亮日光霎時朦朧如暈,柔柔覆於男子身上,如披清光琉璃。
男子一身墨色錦袍,衣襟袖口下擺三處用銀線繡精緻流雲回雪紋路,雲騰霧繞,雪意清然。陽光下,反射的剔透色澤襯得他那張臉,驚艷滿世,恍如謫仙。腰束玉色系帶,頭攏白玉小冠,入鬢的劍眉下一雙幽深墨瞳,深不見底,若古井寒潭。
此時,那帶着邪魅清冷的目光,正漫不經心落在宋清歡面上。
這樣熟悉的容顏,卻又這樣陌生。
不受控制地,宋清歡眼中湧上深濃霧氣,登時模糊了雙眼,眼前只餘墨色輪廓。心中的情緒,卻愈加洶湧,排山倒海而來。
「奴才見過舞陽帝姬。」有人驀然出聲,將宋清歡思緒猛地拽回。
是那男子身邊引路的小太監。
察覺落在身上的目光忽而冷厲,宋清歡一驚,垂首斂目,迅速收回眼中淚意。
自己實在太過大意!
他是什麼樣的人,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方才那瞬間的失態,怕已引起他的警覺。不行!這一世,一定不能再入他的眼!
宋清歡狠狠咬了咬唇,平復洶湧情緒,清冷抬頭,「免禮吧,這位是……?」她狐疑的目光瞥向小太監身側的墨衣男子,恰到好處地眨了眨長而濃密的睫羽,眼中帶着好奇的打量之色。
這樣的神情,無懈可擊。
可宋清歡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因為站在面前的這位,是——
「這位是涼國丞相沈初寒。」
沈初寒三字一出,宋清歡心中那根緊繃的弦,驟然斷裂。袖中手指一緊,尖利指甲插入掌中,疼痛使她很快恢復清明。
「原來是聞名四國的沈相。」宋清歡清婉一笑,目色流轉,「都說沈相風采絕代,今日一瞧,果然名不虛傳。」
「舞陽帝姬謬讚。」沈初寒開了口,聲音微沉,帶着靡靡的摩擦音色,竟聽得宋清歡心跳一滯。
他的目光,仍一動不動,落於宋清歡清艷容顏之上,眸中神採光華流轉,情緒卻看不真切。唯唇邊噙一絲淺笑,亦絲毫未及眼底。
沈初寒這個人啊,總是這般涼薄。
不管站在他面前的,是平民百姓,還是皇族權貴。
宋清歡心中自嘲一笑。
她有多久沒見過沈初寒這樣平靜得不起一絲漣漪的目光了?前世總想着逃離他的炙熱眸光,這一世,被他用這樣看陌生人的眼光瞧着,心中竟生了一絲淡淡失落。
狠狠鄙視了自己一番,宋清歡長長吐一口氣。
再見不相識,未見不相問。
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麼?又有什麼好失落的?
她勾唇淺笑,掩下眼底真實情緒,目光看向他身側的小太監,「你這是引沈相去父皇處?」
「回殿下的話。」小太監行禮應是,「沈相今日剛到建安,皇上命奴才請沈相入宮一敘。」
宋清歡輕輕點頭,「如此,本宮便不打擾了。」說罷,重新望回沈初寒,微一勾唇,「沈相,告辭。」
沈初寒亦是一頷首,冷意清然,「殿下好走。」黑沉如墨的眸子深不見底,倒映出宋清歡單薄的身影。
宋清歡不敢再看他,欠欠身,帶着沉星抬步離去。擦身而過的瞬間,眼角一顆晶瑩淚珠終於滾下,被風一吹,散落空中,很快化作無形。
身後,沈初寒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她清麗背影上一頓,眸色愈冷,涼意逼人。
辭過沈初寒,宋清歡的步子明顯加快了許多,身後的沉星小跑着才勉強跟上。
「殿下……」沉星氣喘吁吁地看向宋清歡,小心翼翼道,「殿下,您沒事吧?」
殿下的情緒明顯不對,她在殿下身邊伺候這麼久,如何看不出?只是……她怎麼覺得,殿下的情緒波動,竟是因方才沈相之故?
可是,殿下並不識沈相啊。
宋清歡並未聽到沉星的話,此時,她的腦中只餘一片嗡嗡之聲。額上冷汗愈冒愈多,緊攥成拳的手心早已浸濕。
為什麼?為什麼沈初寒今日會出現在宮中?
前世,他明明是父皇生辰宴開始時才姍姍來遲。身披星光,踏月而來,驚艷了眾人的眼,也讓她沉寂多年的心,忽被這道耀眼的光芒照亮。
那時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當真有一眼萬年。
可是,直到後來她方明白,越是清絕的眉眼,卻越是涼薄。沈初寒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溫暖陽光,而是致命的毒藥,那種明知會肝腸寸斷卻仍忍不住甘之如飴服下的毒藥。
宋清歡身子瑟瑟,不自覺一抖,明明是和煦的暖春,她卻覺得陣陣涼意自心底漫上,鋪天蓋地來勢洶洶,仿佛跌入萬丈寒潭,幾難呼吸。
沈——初——寒——
宋清歡在心中再次默念這三個字,眸間湧上絲絲冷硬。沈初寒,呵,公子無心,今生,我必不會同你再起糾葛。
只是她仍有一事不明,今日離父皇生辰宴分明還有數日,沈初寒為何會提前來聿國?
宋清歡驚魂未定,心頭涼如冰雪。
莫非所有事情的軌跡,皆因她的重生而有所改變?若是這樣的話,事情的發展就遠比她想得要棘手了。
她的目光一點一點冷了下去,渾渾噩噩中,終於走回了瑤華宮。
因沈初寒的提前到來,宋清歡這一整天,都過得極其不安。
是夜。
夜色深濃,月隱雲中,墨藍蒼穹上綴點點星芒,人間光影幽暗。
瑤華宮早早熄了燈,一片冷寂。偶有巡邏的宮人提着燈從殿外路過,發出幾聲輕微聲響,愈顯靜謐。
清幽月光照進內殿,照見窗台一角的鎏金竹節熏爐中輕煙裊裊。
熏爐中燃得是安神助眠的沉水香,可躺在沉香鎏金纏枝床上的宋清歡卻無半分睡意,手指握住錦被一角,睜大眼睛望着頭頂的素青七寶鮫綃帳出神。
為着今日再見沈初寒這一幕,她足足準備了三年,沒想到還是失了分寸。
宋清歡咬了咬唇,心生懊惱。
難道沈初寒當真是自己命里繞不開的劫數?
不!
宋清歡握住錦被的手指緊了緊,眉眼間繞上一抹冷硬。
人定勝天,今生,她絕不允許自己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輾轉反側間,宋清歡終於淺淺入眠。
冷……
北風凜冽,卷着寒意而來。
遠處一片白茫茫,天地間仿佛全被皚皚積雪覆蓋,放眼皆是刺目的白。
雪花洋洋灑灑而落,雪色蔽目,遠景似被濃霧籠罩,只余朦朧之色。
忽聞駿馬馳騁的嘚嘚聲自遠處傳來,緊接着,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了數不清的黑點,排山倒海湧來。聲浪震耳欲聾,一浪高過一浪,黑點也越來越近,定睛一瞧,竟是數十萬大軍踏雪疾馳而來!
雪花塵土,漫天飛揚。
打頭一人,手持旗幟一杆,獵獵飄揚的旗上書一「昭」字,大而醒目。旁邊一人,一馬當先,着玄黑鎧甲,氣韻凜然,眉眼清絕。
忽然,持旗之人手指一伸,遙指前方漸近的城池,目露驚詫之色,嘴裏似說了句什麼。
着玄黑鎧甲的男子長眉一擰,順着他手指方向望去。
這一望,不由大驚失色。
城牆之上,立一紅衣女子,身形單薄,卻有着驚人的美貌,清冷的眸光正一錯不錯盯着打頭的玄衣男子。
寒風獵獵,捲起她身後的鳳尾裙擺,裙擺上用猩紅絲線繡着彼岸花,灼灼而開,恍若在風中起舞,艷至妖嬈。
玄衣男子面露驚駭之色,朝着紅衣女子大喊了一句什麼,深濃星眸間滿是森寒之色。只是呼嘯風聲,漫天白雪,很快將他說出來的話語淹沒。
女子恍若未聞,只是靜靜盯着男子,忽而毫無徵兆地,目色流轉,勾唇一笑。
剎那間,天地間的紛揚白雪恍如枝頭梨花,競相盛放,帶來清然到極致的空靈之色。
玄衣男子心中一突,一股不好的預感自心頭升起,這預感如此強烈,五臟六腑仿佛被人揪在了一塊,難受得無法呼吸。
「不!」
他忽然瞳孔一縮,精緻的五官扭曲到了一塊,朝前大吼一聲。聲音中蘊藏的雄厚內力,讓天地都為之一抖。
他看到,城牆上的女子帶着決然的笑意,縱身一躍,如一隻翩躚的蝶,從城牆下飛落而下。這一刻,他的瞳孔猛然失焦,眼中只剩那紅衣耀目的身影。
紅點越落越低,男子忙凝神運氣飛身躍起,足尖在馬上一點,破空朝女子而去。眼見着離女子越來越近了,玄衣男子愈發焦灼如焚,伸手欲拉女子。
女子長睫一眨,又是清泠一勾唇,唇邊綻放出如釋重負的笑意。她菱唇微啟,朝男子緩緩吐出一句話。
爾後,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玄衣男子終究是慢了一拍,眼睜睜地瞧見女子在他面前,轟然墜地。
殷紅的血剎那間染紅滿地皚皚白雪。
她倒在血泊之中,雙目緊閉,肌色近乎透明,清艷得如同一朵盛開灼灼的彼岸花。
男子撲倒在女子身前,顫抖着雙手將她抱起。雪花肆意,灑落全身,男子墨發散亂,身上衣物亦是凌亂不堪。雪花化作水滴,從他精緻如寒玉的面龐淌落,分不清是雪水,還是淚滴。幽幽深瞳中如今只余無盡的黑,仿若永夜。
他定定地看着懷中的女子,一眨不眨,目色早已赤紅,竟如同那雪地上滲出的鮮血一般,紅得刺眼。
忽而,男子兀地仰天長嘯一聲,嘶吼聲迴蕩在空曠寂寥的原野上,聲音中糅雜的哀痛淒婉之色,聽得人心中一涼。
她愛極了他,亦恨極了他。
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君殊,若有來世,願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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