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劇組拍攝強度越來越大。
魯迅曾經說過,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
管胡顯然深諳此道。
在這個畸形的山村里,牛二和九兒的愛情是美好的,可這份美好還沒來得及生根發芽,就慘遭破滅。
顏妮走了,九兒死了。
當他們沉浸於愛情之中時,鬼子猝不及防地到來了。
整個常山莊的村民,除了牛二以外都死了,而那頭八路留下的大奶牛,卻被藏得好好的。
之後鬼子、游擊隊、逃難的難民、果黨的潰兵、土匪,輪番拜訪。
牛二和奶牛,成為了那個時代苦難的見證者。
天下起了大雪,管胡沒再等雪停,選擇在雪中拍攝。
周瑾在這部電影裏演過八路,演過村民,這一回演的是土匪。
一群土匪看到牛二牽着的大奶牛,便決定給自己家的小黃牛配種。
「哥哥,瞎球胡鬧啥,這外國牛肯定配不上咱的種。」
「你懂個啥,天底下只要是畜生,沒有配不了種的。」
他們先把奶牛固定住,再用架子把小黃牛吊起,然後一盪一盪地推屁股。
黃博被扔進井裏,他一次次地往外爬,死死地抓住井沿不放手,可還是被土匪們按了下去,順手還往井裏扔了塊石頭。
「我弄死你們我……」周瑾聽到黃博在井裏發狠的聲音。
氣急,且絕望。
等牛二再次從井裏爬出來的時候,雪下得越來越大,天已經黑了,四周無人,只有不停響起的槍聲。
「想弄死我,沒門兒……」
天朝農民的生命力,在這一刻得到了爆發。
牛二佝僂着腰,脖子上拴着根牛繩,他拼盡全力地往村子裏爬。
「撲通。」他被路口的那枚廢棄的炸彈絆倒。
「呀啊,呃啊……」
他拼盡全力把那枚炸彈拔了出來,扛在肩膀上。
「你他娘的一塊死……」
牛二扛着炸彈進了村里,一步一歪地穿梭在在戰場中。
他的身邊子彈橫飛,手榴彈炸響,不斷有人倒下。
已經分不清是誰和誰打了,土匪?鬼子?游擊隊?
都無所謂了。
對於牛二這樣的農民來說,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弄死你們!」
牛二肩上的炸彈掉在地上,他沒去撿。
「九兒,娘……」他呼喊着。
「嘭!……」
那顆好幾年都沒爆炸的廢彈,終於在牛二的身後炸響。
牛二倒在地上,他太累了。
周瑾拿着條破槍躲在矮牆後面,不時探出身子,裝作和對面射擊的樣子。
看着倒在雪中的黃博,心裏有點五味雜陳。
「哎,牛!」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周瑾回頭一看,那頭大奶牛不知道怎麼搞的,居然跑了出來。
這場戲要重拍嗎?
這場戲管胡並沒有安排奶牛上場,因為是槍戰戲,煙火師埋了不少火藥,會嚇着奶牛。
結果這頭大奶牛居然自己跑了過來。
奇怪的是管胡並沒有喊卡,全場都怔住了,大家都停下來看着這頭牛。
攝影師宋小峰反應很快,扛着攝像機沖了過來,他預感可能會有奇蹟發生。
奶牛慢慢地走到場內,走到雪地里的黃博身邊,踢了他一腳,沒反應。
然後奶牛居然慢慢地趴了下來,靠在牛二身邊,奶牛的頭和牛二的頭靠在了一起。
宋小峰激動地手都在抖,管胡坐在監控器後面,一下子跳了起來。
臥槽。
周瑾很想這麼說,他想其他人應該也是這麼想的。
「好,過!」
管胡的聲音有些顫抖。
黃博從地上慢慢爬起來,但是情緒顯然還沒有恢復過來,兩眼瞪大,空洞無神。
奶牛伸着舌頭舔他,嚇得他一哆嗦,等確認是奶牛之後,表情才慢慢舒緩下來,然後突然坐在地上就哭了。
這一刻也不知道他是牛二,還是黃博了。
周瑾看着這一幕,忽的想起來那本《演員自我修養》,上面有一句話:表演,就是生活在角色之中,以至於完全地成為角色。
看着和奶牛抱頭痛哭的黃博,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有些的羨慕。
娘的,換成是我該有多好!
……
「姐兒喲,南園喲,摘大桃兒,看見公貓斷母貓,一端一哎喲……」
牛二用一抔土埋了九兒,取下了九兒手腕上的鐲子,戴在了奶牛的鼻子上。
他還給奶牛取了個名字,「你在外國人家管你叫什麼啊?叫你九兒啊?」
牛二,這個天朝農民的縮影,帶着奶牛回到了山上,挑水種菜。
「你說這才叫男耕女織,這才叫人過的日子。」
「以後咱就不下去了,嘿嘿嘿……」
牛二靠在九兒背上傻笑,這是一個農民最終極的夢想。
就這樣,一直等到幾年後,山下有一支部隊路過。
牛二在山上拿着望遠鏡,看到他們的裝備上寫着一行字:人民解放軍。
「八?八路?」人和八分不清的牛二,知道他終於要完成對八路的諾言了。
他牽着牛,下了山。
「你,你那個是八路啊?」在山上待得太久,牛二滿臉的鬚髮,話都說不利索了。
周瑾騎在馬上,一邊催促部隊繼續行軍,一邊道:「是八路,現在叫人民解放軍了,老鄉。」
「那個牛,你不拿去啊?你們說十來天回來,這都六七年了。」
牛二牽着牛繩,遞給周瑾,「這個,你的啊。」
周瑾道:「老鄉,我們是人民的隊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謝謝你了啊。」
牛二從兜里掏出一張契約,「你以前拿牛的時候,寫的啊,村里人都死了,俺一個人在山上養的。」
周瑾看着契約,再看看這個和野人差不多的牛二,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老鄉,額這個是作戰部隊,不能收留牛。」
「這樣吧老鄉,額做主把這個牛就送給你了,你看行不行?」
牛二看看牛,帶着農民淳樸而又狡猾的微笑,「牛你給俺,你不給俺蓋個戳?」
「手指印是吧?」周瑾想了想,「行,給你個手指印啊。」
說着從兜里掏出一支鋼筆,往手指頭上塗了幾下,蓋在那張保存了六七年的契約上。
牛二拿着契約,周瑾上馬,準備繼續前進。
這是他的最後一場戲了。
管胡不知道怎麼想的,讓他塗黑了臉,留了一個多月的鬍鬚,就等這最後一場戲。
「那個,那個……」牛二突然又跑過來,拉住周瑾的馬韁。
「老鄉,你又有啥事啊?」
「那個,俺和那個牛啊,就在山上,以後俺高低不下來了……」牛二斷斷續續地說。
「你,不好給俺留個字什麼的?……」
「什麼字?」周瑾問。
「就是那個……墳上的那個……碑字啊……」
人民的子弟兵,在這部電影裏總共出現了兩次。
第一次出現時,是最開始的八路軍,給牛二留下了一紙契約和一頭牛。
最後一次出現,最後的解放軍,給牛二留下了一紙碑字。
牛二之墓。
四個字,用四張紙寫着。
山上風一吹,紙就亂了,牛二趕緊搶回來用石頭壓着。
可是牛二不認識字啊,這四個字被他從「牛二之墓」擺成了「二牛之墓」。
不過倒也沒錯,山上就他和一頭牛。
「嘿……」牛二輕笑,往嘴裏塞了一塊土豆。
「別怕,」他對奶牛說,「什麼都能過去啊,嘿嘿……」
這是他一個農民,經歷了整個亂世,得出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