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鷹在高空之中如墜般落了下來。
它落入了長陵。
很快,它所帶來的最新訊息傳遞到了李布相的手中。
李布相的身前原本就已經有一封信箋。
這封信箋來自於公孫家的家主。
同在長陵,特意來封信箋便意味着尊重。
李布相已經看完了這封信箋的內容,他又看着最新從屯留一帶傳遞而來的訊息,他慢慢的苦笑起來。
他原本就已經是一個老人。
但在苦笑之中,他似乎驟然又老了十餘歲。
這是真正的有苦說不出。
他精心的謀劃了許多年,終於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運轉,終於就要到了最後收尾的時刻,但偏偏就是在這最後一步出現了意外。
此時皇宮裏還沒有傳來那名老皇帝離開人間的消息,但他卻有種強烈的直覺,他知道那名老皇帝應該已經離開了人間。
他在這座城裏唯一真正尊敬和忌憚的對手也已經被他熬死了。
然而他卻偏偏敗了。
或許在他的眾多幕僚看來,他是敗在了自己扶持的成皎手中。
成皎只是個幼稚的孩子,平時看來根本無害,但就是在這關鍵時刻踏錯的一步,卻如同棋盤上最關鍵的一步被他下成了死棋。
在他的眾多幕僚眼中,這是運氣使然,非戰之罪。
然而此時他眺望皇城,卻覺得他始終是敗在那位老皇帝手裏。
這不是運氣和命數,而是那名老皇帝比他更為了解他的兩個兒子。
或許當他在病榻上發佈最後幾個命令時,他就已經知道贏武和成皎分別會做什麼樣的選擇。
所以兩個人鬥了一生,雖然他熬死了老皇帝,但在這長陵誰屬的問題上,他終究還是敗給了老皇帝。
他現在唯一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公孫家也會放棄成皎,為什麼這最後的翻盤之舉直接就變得毫無希望,他不明白公孫家的那名大小姐到底想的是什麼。
這世間,真的有對權勢毫無興趣,對皇后的位置也根本不在意的女子麼?
夏蟲不可以語冰。
他是最喜歡權勢也是為之爭鬥了一生的人,像他這樣對權勢如此看重的人,自然無法了解和他完全不同的人的內心世界。
……
墨守城站在長陵的角樓上。
當李布相眺望着皇宮,他確定那名老皇帝已經離開人間的時候,墨守城在眺望着李布相所在的那片宅院。
他也確定皇宮裏的那名老皇帝已經離開人間。
沒有任何人告知他這點,但他確定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
當一個人看一座城的時間太久,無論是清晨、正午、黃昏、夜晚….看着這座城的時間太久,這座城裏的一切微妙的氣氛變化,便很自然的逃不過他的眼睛。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城中的權勢變化。
他知道潛移默化之間,當屯留的消息傳來,大皇子雖然還在邊關,但皇位的歸屬,便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疑問。
從今日裏,所有那些如牆頭草般搖擺的權貴們,便會比任何人都決然的倒向贏武一方。
因為這些人十分清楚,他們之前表態的越是模糊,越是搖擺,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們便必須付出更多的堅決,才能獲得大皇子將來的好意。
否則這些人將來在長陵便再沒有位置。
無聲的大戰已經到了終結時候,但這座安靜的
城,在此時給他的感覺卻比無數人的血肉絞殺更為危險。
他生怕李布相發瘋。
李布相發瘋起來,註定血流成河。
不過讓他有些欣慰的是,似乎沒有這樣的跡象出現。
想着那些年輕而強大的修行者們此時正在做的事情,他的呼吸突然略微急促起來。
他確定隨着那名老皇帝的離開,隨着新皇的登基,長陵將會迎來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時刻。
……
細雨中,公孫淺雪撐着一柄傘在陌生的街巷中穿行。
她的身後不遠處,有一名身穿着灰衣的婦人。
這名婦人看上去很普通,提着一個竹籃,就像是村上隨處可見的,正巧出來洗菜或是賣菜的女子。
只是細雨不斷灑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衣衫卻始終很乾。
那些細雨落在她的衣衫上,卻始終無法真正的浸潤她的衣衫,而是在下一剎那,就隨着她的呼吸,被她身上的氣息震盪出去,悄然無痕。
能夠在雨中衣衫不濕的修行者很多,但能夠像她這樣甚至不讓人覺得她是修行者的宗師卻很少。
除了她之外,公孫淺雪的身周並沒有別的修行者護衛。
能夠讓公孫家放心的修行者,自然絕對不可能是尋常人物。
對於公孫淺雪而言,出了長陵,這種邊地村鎮的一切東西自然都極為陌生,甚至是她之前所根本無法接觸的世界。
無論是蹲在橋上吃麵的農夫,還是就着河水在洗菜的婦人,以及在醃着鹹菜的老人,都和她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的容貌,清麗脫塵的氣質,也讓她在出現的剎那,就能夠輕易的吸引這些人詫異的目光。
但和在長陵時很多人看着她的目光瞬間畏懼不同,這裏的人看着她的目光,卻大多蘊含着善意和溫暖。
幾名老婦人提着菜籃馬上就迎了上來,她們看着她身上顯得有些單薄的衣衫,關切的問道:「姑娘,你這是要去哪裏,下雨天你穿這麼單薄,冷不冷,要不要先去我們家中喝些熱茶。」
這頓時讓公孫淺雪有些手足無措。
她有些慌亂的搖了搖頭,道:「我只是聽說你們這邊有一處杏林,那邊有座客棧。」
「你要去那座客棧麼?」
幾名老婦人頓時就更為熱心,七嘴八舌道:「姑娘,那客棧其實是之前的大戶人家養豬場改建的,那片杏林雖說開花好看,但也就騙騙外地人,那地方比較濕寒,住的也不舒服,姑娘你一個人在外,若是不嫌棄,不如直接就住我家…」
「不用不用…」公孫淺雪搖頭,道:「我其實是去找人。」
「哦,原來是去找人,那我帶你過去。」兩個老婦人也着實熱心,便直接將手中的竹籃一放,便在前面帶起路來。
公孫淺雪原本有些恍惚,她此時明明知道王驚夢就在那座客棧里,但真的離了近了,她卻又有些猶豫起來。
見還是不見,她原本躊躇,但此時這兩名老婦人在前面帶路,卻似乎已經不由得她做主,她也不知自己何等的心情,只是下意識的跟了上去。
越是這種不熱鬧的邊地,村鎮上的人便喜歡熱鬧。
對於村鎮上的人而言,那片杏林已經在鎮外,那片杏林的杏子又酸又澀,杏花雖然好看,這麼多年下來也自然看得膩了,也只有遠道而來的外鄉人,才會覺得那片杏花林特別好看。
再者,那處客棧之前真的是養豬的房子改的,雖然現在修葺一新,
但地勢對於這村寨之中的人而言還是太低,位於山谷底部,如此一來,這客棧濕氣太重,終究不是安生居住的地方。
老婦人走得不快,此時陰雨連綿,一朵烏雲壓在山邊,天色更是晦暗起來。
在山坡上高處,公孫淺雪便已經看到客棧之中燃起了燭火,她便對兩名帶路的老婦人致謝,並讓她們不用帶路了。
兩名老婦人原本想直接帶到客棧,但後方那名穿着灰衣的婦人走上前來,對着她們說了幾句,她們便笑笑,告辭離開。
公孫淺雪其實很好奇這名婦人對那名老婦人說了什麼,但此時她的確沒有刨根問底的心思。
她只是再往前走了幾步,便依稀已經可以看到那座客棧的全貌。
突然她心中咯噔一聲,她的身體驟然僵硬,她手心之中握着的一個白色瓷瓶幾乎都從她的手中要掉落下來。
灰衣婦人微微皺起眉頭,但她沒有說話。
她只是走到了公孫淺雪側面不遠處。
她望向那座客棧,輕而易舉的知曉了此時公孫淺雪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
那處在這些村寨之中老婦人眼中很不適合居住的客棧的確是極美,一些古樸的木柱簡簡單單便支起了很有意境的房屋,整整齊齊的山石堆疊起客房前的平台,平台前方便是一條水流緩和的小溪。
很大的杏樹錯落在這些木結構的客舍之中,此時即便天光晦暗,但屋檐下燭火昏黃,映襯着溪水和薄霧,卻是讓這些杏樹的杏花顯得分外柔和。
在此之前,她知道別處的杏花早已經過了季節,但沒有想到,此處山林之中的氣候有些特殊,此處的杏花,才剛剛綻放。
在這些杏花樹之中,卻有一株很大,很古的梧桐樹。
這株梧桐樹下,有一個客棧的酒肆。
酒肆里此時有幾個年輕人。
一名極為美麗的女子,正將一碗剛剛熬好的藥湯端到一名年輕人面前。
她喝了一勺藥湯嘗了嘗溫度,又涼了片刻,這才將這碗藥湯遞到那名年輕人的身前。
那名年輕人慢慢的喝起藥湯來,這名女子便靜靜的坐在他的身側。
而另外的幾名年輕人則在飲酒。
此時隔得很遠,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但這名灰衣婦人看着他們的模樣,卻猜出他們似乎在商量將來有一天,也要在自己的居所旁邊種上這麼一大片杏林,也要有一間這樣的酒肆。
這名灰衣婦人看了一眼身邊的公孫淺雪,她又看了一眼那名喝着藥湯的年輕人。
她沒有問任何的話語,但她知道那名年輕人就是顧離人的弟子,就是王驚夢。
那些人和她身邊的公孫淺雪,此時在晦暗的天色之中,也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格格不入。
隔了很久的時間,雨漸漸大了起來。
她看着身旁的公孫淺雪,安靜的問道:「你是想去見他,還是跟我走?」
公孫淺雪慢慢的轉身。
她安靜的說道:「不必去見了,我跟你走。」
「若是你跟我走,那便以我為師,直到七境之後,我才容你出山。」灰衣婦人說道。
公孫淺雪靜靜的說道,「好。」
她和灰衣婦人的身影,便悄然消失在這晦暗的天色之中。
(合約字數到這裏完成了,告一段落。這章名字叫做不見,而劍王朝,便是將來的不散。江湖夜雨十年燈,再見又是梧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