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當代國師薛義跪在天虎山下山口的台階上,他不覺得有什麼屈辱的,在某些方面,他其實早就做到了真正方外之人的超脫。
於自己一生,他早就覺得活夠本了,所以也就更容易去坦然面對一切。
一排排兵戈對準着他,薛義不以為意,甚至,他還饒有興趣地眺望着後方那些正在被運輸和堆積起來的火油。
薛義很想對這些靖南軍將士說,不用費這個功夫了,山上的道觀里,其實早已經準備好了這些,這些火油再運送上山,也是一件麻煩事。
只不過這些提醒固然算是「善意」,卻又有些太把自己當「主人」來看了。
唉,
好好地一座天虎山,
這次因自己而捲入這道漩渦,
百年道統,
估摸着也不剩幾個時辰了。
薛義在心底不由得有些佩服靖南侯夫人的眼光,死在這山清水秀之地,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不也失為一種幸運;
且尋常人家治白事,總得請倆道士來比比劃劃,富貴人家,更是水陸道場搞起來,不請個十幾二十個,那叫死得沒臉;
至於真正的達官顯貴,那少說也得破百,否則可是叫辱沒了門第。
但這位靖南侯夫人,可能得帶一座山的道士下去,呵呵,這面兒,這排場,可謂是賺足了。
貔貅的蹄子落在地面上,發出陣陣顫音,越來越近。
四周的靖南軍士卒下意識地挺起自己的胸膛,
薛義也略微直起了自己的腰杆兒,抬起了眼皮。
正主,同時也是苦主,來了。
靖南侯沒着甲,從貔貅身上下來後,開始向這邊走來。
薛義嘆了口氣,緩緩地站起身,同時道:
「你來了,我就不跪了,不想靠這一雙膝蓋來壓你。」
田無鏡站在薛義面前,抬起手。
「退!」
「退!」
「退!」
各個將領迅速下令,靖南軍全體後退五百步。
當甲士們退開後,四周的空氣仿佛也都重新流通了起來,現在那股子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氛圍也終於消減了一些。
薛義看着田無鏡,他還記得當年陛下、鎮北侯帶着田無鏡一起入宮的場景,那時的田無鏡年紀雖小,但做事卻一板一眼,很恪守禮數。
反倒是年紀更大的兩個哥哥,也就是陛下和鎮北侯爺,倒完全沒什么正形。
如今,原來小的,長大了,原來大的,也老了。
薛義身為宮中太爺,是姬家最信任的人,其實,他也是宮中的御醫之一,不過,他只給陛下號脈,給李梁亭開一些補氣血的方子。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陛下和鎮北侯正在一天天地老去,任你蓋世英豪,歲月面前都得折腰。
反倒是這位靖南侯,正值壯年,且還能預估到仍然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春秋鼎盛。
當三足鼎立時,大燕可以開疆拓土,一國戰兩國仍可勝之;
但真到了那種危急時候,也必須得留下一根擎天柱,否則這樓蓋得太高了,也就容易塌了。
「侯爺,我來給你一個說法。」
田無鏡不說話,只是看着薛義。
這個在自己小時候入宮時,會給自己送剛出蒸籠年糕的長輩。
「我本就是天虎道門出來的弟子,這裏,是我的師門,陛下派我來為你將出世的孩子賜福,我就來了,多年不出宮了,這次出來了,又到了這裏,就想着回山門看看,所以就在這天虎山落腳了。
也是得虧了侯爺你打崩了晉國,讓我這昔日師門庸碌之徒,頂着燕國國師的名號回來時,能得上賓待遇,呵呵。」
田無鏡依舊站在那裏,只是靜靜地聽着國師說。
「你領兵在外,我來時,孩子還沒生,我也就不打算多此一舉了,想着等孩子生下來後,再去看看。
然後,你那位夫人,就上山了;
在山腰上的一處涼亭里,她說她想歇歇,屏退左右後,她人就沒了。
山上的人和靖南軍將士找了一天一夜,才將其找到,不過,人已經走了。」
聽到這裏,田無鏡依舊面無表情。
「無鏡,陛下身子骨不如前了,積勞成疾的毛病了,他歇不下來,也不敢歇;
所以,你的孩子,如果是個男孩兒,說實話,確實會對姬家帶來很大的威脅;
陛下在時,自是風平浪靜,陛下一旦駕崩,太子上位,你也是知道你那位外甥的,他能壓得住你?」
田無鏡仍然沒說話,只是默默地聽薛義的講述。
「但你和梁亭一貫是知道陛下心性的,尋常君王,當其老病天年將去之時,往往會性情大變,但咱們陛下,不會。
這大燕盛世,本就建立在你們三個人身上,他拿得起,也放得下。
陛下現在正在琢磨的,是想要在一年之後,再行攻乾,這是陛下畢生的夙願,只有擊垮乾國,這東方大勢,才算是落入我燕人之手。
你是統兵侯爺,陛下的心思,你不可能不清楚。
說句犯忌諱的話,你田無鏡無論生兒生女,陛下都不會介意,甚至,陛下可能想要的,並非是姬家的萬世基業,他要的,是燕人的雄霸,甚至,是你,還是梁亭,取了那座位置,只要能實現大燕的夙願,陛下都很大可能不會在意,這就是我們的陛下,是我看着長大的陛下,也是你田無鏡和他李梁亭願意不惜一切去追隨的陛下!
你田無鏡,沒看錯陛下,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薛義吸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了兩封家書,放在了面前的地上,
道:
「這裏面,一封是陛下的,一封,是梁亭的。
還有一封,是信,但卻是在我出身離京時有人通過死士之口告知我的。
他說,靖南侯夫人,是乾國埋藏在我大燕最深的一顆棋子,是埋下二十年,從未聯繫也從未啟動的一顆棋子。」
聽到這裏,
田無鏡微微抬起頭。
「我收到這封信後,沒有聲張,說句心裏話,密諜司,名義上歸我統領,但我從不做俗務,都是交給魏忠河他們在做。
且不管她是不是銀甲衛,就算她是,既然她肚子裏懷着你的孩子,萬事,都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那是你田無鏡的孩子,是你田家的血脈。
這也是我一直落腳天虎山未曾下山入城的另一個原因。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沒下山,她卻上山了。
她選擇在這個時候死,是為了什麼,你應該知道,只能說,她選了一個好時候,其餘的,我也不想多說。」
說完,
薛義轉過身,
看着上山的台階,
眼裏,滿滿的都是年幼時的自己上山時的身影。
田無鏡還是沒說話。
良久,
背對着田無鏡的薛義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道:
「你是信不過我說的話,還是信不過………」
薛義張開雙臂,其身上,隱約間有一層淡淡的藍霧升騰而起,
「無鏡,我知你心裏苦,也曉你心中怒,你要一個交代,我就給你一個交代,這座天虎山,以及我自己,都是給你的交代。
整件事,我唯一的遺憾,就是當她上山時,我猜出她要做什麼,怕到時候這盆髒水潑得太深,我就沒下山去接她。
若是當時我下山了,她,應該能走得更安詳一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修行者一生所求,無非逆天改命,但縱你驚才艷艷,到頭來終究一朵鏡中花,一輪水中月。
李梁亭幼年天賦超絕,卻因受傷一生不得踏入武者大道;
陛下雄才大略,卻在這時天不假年;
一皇二侯,無論哪個,單獨留一世,都是梟雄霸業之姿,
你田無鏡,不也是孤家寡人的命麼?
但陛下不信命,李梁亭也不信命,你也不信命,只是不管你信不信,命,都在這裏!
一皇二侯,是我大燕之幸,卻又是你們三人之不幸!」
藍色的火焰,開始在薛義身上燃燒,他在,強行兵解。
「我薛義,無大德無大才,卻得兩代君王垂青,以燕鼎助我修煉,以國運伴我修行。
去年冬天,
藏夫子於燕京城外斬我大燕龍脈,
陛下不信氣運之說,因為陛下是天子,我大燕的皇帝,必然得有這番霸氣!
薛義不才,
今日將體內所截流之燕鼎之氣,連帶着這天虎山百年道統,再送燕鼎!
願我大燕,開萬世基業!
願我陛下,願我大燕二侯,福澤綿延!」
火光,頓時升騰而起,於火光之中,薛義的身影開始變得越來越虛幻。
山頂上的道觀,在此時也燃起了火油,諸多天虎道弟子自投大火之中選擇自我了結。
薛義轉過身,
最後看着田無鏡,
「田無鏡,誰又不能死,誰又死不得,誰又比誰輕鬆,誰又比不得誰苦!」
於火光之中,
田無鏡穿過了薛義那已經近乎透明的身體,
他開始上階梯,
一步一步地走,
他走上了山腳,
他走到了山腰,
他走入了那座涼亭。
涼亭內,清風徐來。
恍惚間,
田無鏡似乎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
她也站在這亭子中,她拿着劍,
她將劍,刺入自己的身體。
清風之中,似乎傳來她當日的輕聲呢喃:
「侯爺,妾身沒想騙你………」
田無鏡的手,撫摸着涼亭中的柱子,似乎在這上頭,還殘留着她後背靠在這裏時的餘溫。
「傻不傻,
你是乾人又如何,
我一個自滅滿門的魔頭,
又怎會嫌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