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怔了一怔,失笑道:「是。我笑他人執迷,卻忘記自己是另一種執迷了。」
庸芮暗暗鬆了一口氣。
羋月閉目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大王在外面嗎?」
庸芮道:>
羋月道:「他不敢進來,所以叫你先進來當說客?」
庸芮道:「太后若要做慈母,就要做三個兒子的慈母,如此,則三子皆安。」
羋月嗤笑道:「你這個麵團團糊四方的性子,一輩子也改不了。出去吧,叫他進來。」
庸芮微笑道:「臣遵旨。」
庸芮走出章台宮殿外,早已經等在那兒的嬴稷一把抓住了他道:「如何?」
庸芮道:「太后有請大王。」
嬴稷精神一振,轉身欲入內。
庸芮叫住了他道:「大王!」
嬴稷停住腳步,轉頭看着庸芮。
庸芮鄭重一揖道:「臣邁出這道門以前,勸太后做慈母,臣做到了。邁出這道門以後,臣勸大王做孝子,大王可能允臣?」
嬴稷鄭重地點頭,按住庸芮的手道:「卿是忠臣,寡人記得你的勸告。」
嬴稷整了整衣冠,一步步走進章台宮內殿中。
羋月在席上倚着枕頭,一頭白髮格外刺目。
嬴稷走到羋月身邊,一時百感交集,撲過去抱住羋月雙腿縱聲痛哭起來。
羋月看着嬴稷走進來,一時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兒子。卻不防嬴稷竟抱住她大哭。聽着嬴稷的哭聲,羋月的神情從驚愕漸漸到無奈,終於長嘆一聲。輕撫着嬴稷的頭髮。
羋月道:「子稷,子稷……」
嬴稷哽咽着道:「母后,你打兒臣一頓吧!」
羋月笑了道:「打掌心,還是打屁股?子稷,你五十多歲了,不是五歲多!」
嬴稷道:「兒臣對不起母后,兒臣傷了母后的心。」
羋月輕嘆道:「世人都是這樣。說的是孝道大於天。當重父母多於兒女,可實際做起來呢,在父母和兒女中間。終究都是選擇了顧全兒女。我也說不得你,我也是為了兒女,辜負了不應該辜負的人。」
嬴稷哽咽道:「不是的。兒臣願意為了母后做任何的事,兒臣寧願死。也不願意違拗了母后。讓母后傷心。可兒臣,不僅是母后的兒子,更是嬴氏子孫,嬴氏列祖列宗在上,大秦千萬臣民在下。兒臣若不是這個秦王,兒臣可以為母后而死,可兒臣做了這大秦之王、嬴氏子孫……母后,母后。兒臣這一生,都唯母后是命。只有這一件事,兒臣沒得選擇,沒得選擇啊……」
羋月長嘆一聲道:「你這孩子啊……」
嬴稷抬頭,臉上涕淚縱橫。羋月拿着手帕,慈愛地為他一點點擦去眼淚,嬴稷像一個孩子似的,任由母親擦拭。
嬴稷道:「兒臣這些日子,常常想起在燕國時候的情景……雖然當時艱苦無比,常常恨不得早日脫離。可如今想來,也就是在那時候,你我母子親密無間,同甘共苦,同食共宿,那是兒臣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羋月道:「那時候我病着,大冷的天,你抄書抄得手上都是凍瘡,我看着不知道有多心疼。」
嬴稷道:「母親給我呵着手,給我搽藥的時候,眼中都有淚水……」
羋月長嘆一聲道:「子稷啊……」
母子相偎,靜謐溫馨。
羋月坐在輪車上,魏丑夫推着羋月,走在章台宮庭院中,金色的銀杏葉片片落下。
一片黃葉飄到羋月的膝前,羋月輕輕拾起葉子,忽然嘆道:「葉子掉光了,我也要走了!」
魏丑夫停住腳步,跪在她膝前,深情地看着她道:「太后何出此言?銀杏葉子落了,明年還能再長出來。臣還想陪着太后明年夏天一起去划船採蓮呢!」
羋月微笑道:「你當真願意一直陪着我?」
魏丑夫道:>
羋月道:「若我死了,下葬之時,以魏子為殉,你可願意?」
魏丑夫臉色不變,深情道:「這是臣所盼望之事,求之不得。」
羋月微笑點頭道:「好>
魏丑夫依舊笑着,如常與羋月遊樂,似乎剛才兩人說的事情,誰也沒放在心上一樣。
可是,在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笑容蒙上了陰影。
過了數日,太子嬴柱邀了上大夫庸芮遊園,閒談中,玩笑般說了這件事。
庸芮一聽便即明白,當下笑道:「太子這是為魏子請託了,不知太子與魏子是何交情,竟有這份善心?」
嬴柱知道他疑心,但自己得還魏丑夫這個人情,當下只得道:「我與魏子並無交情,此事我也只是略有耳聞。之所以過問此事,為的也不過是不忍之心。」
庸芮詢問式地挑起眉頭:>
嬴柱知道庸芮是極聰明的人,只得挑明了原委:「太后畢竟是我嬴姓家婦,這種事不足為外人道,因此請庸大夫幫忙,也是我等子孫一點私心罷了。」
這個理由,庸芮倒是能接受的,當下微微點頭道:「這倒也是。」
嬴柱見狀,長揖為禮:「此事不敢言謝,算我欠庸大夫一個人情如何?」
庸芮撫須笑道:「老臣老矣,縱有什麼人情也於我無用了。但老臣若要以此人情,為他人請託,太子可允?」
嬴柱哈哈一笑,亦明白他的意思:「庸大夫畢竟是太后的忠臣,我明白庸大夫的意思,這份人情,我用於涇陽君、高陵君,如何?」
庸芮看着嬴柱,緩緩道:「還有華陽夫人。」
嬴柱聞聽此言,怫然作色:「孤之愛妻,還用不着別人操心。庸大夫此言,視我為何物也?」
嬴柱固然知道自己娶羋葉,有着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然而這一點他有意忽視的小事,一旦被人當面揭穿,竟是讓他感到極度的憤怒和難堪。這個老奸巨猾的臣子用一副瞭然的神情看着他的時候,他要用極大的力量去控制才能讓自己不會狠狠地揍這老頭一拳。
他握緊雙拳,為防自己失態,竟是顧不得禮儀拂袖而去。
庸芮看着他的背影,那一刻他看到了嬴柱眼中有他不曾預料到的真摯和憤怒,他撫須微笑,心中暗道:「太子,為了你這句話,老臣願意替你還這個人情。」
他站起來,拂了拂衣袖,道:「進宮。」
他在章台宮早已經熟不拘禮,任何時候都可以來去自如。
羋月穿着常服就見了他,笑問:「庸卿今天怎麼有空來找我?」
庸芮道:「老臣打算告老了,所以接下來會更有空找太后聊天了。」
羋月嘆息道:「庸芮,你我都老了啊!」
庸芮道:「大王對老臣說,太后若是願意,可以召涇陽君與高陵君回來侍疾。」
羋月搖頭道:「不必了,來回折騰,平白多生事端,朝中又要不寧了。我其實並不在乎這些事。」
庸芮道:「大王要的只是收回王權,並不想傷了親情。穰侯出關的時刻,千乘馬車儘是珠寶,富可敵國啊。」
羋月斜視他一眼:「你是羨慕,還是嫉妒?」
庸芮呵呵一笑:「以穰侯之軍功,這等財富,也是應得的,這說明我大秦軍功封賞之厚。我這個文官,羨慕不來啊。」
羋月道:「你那庸氏祖傳的封地再加上我這些年所賞賜的,也不少了。」
庸芮笑了:「這倒也是。」
提到魏冉,羋月便想起來:「冉弟的身體一直不好,你告訴大王,在我的陵寢邊,給穰侯留一塊地。」
庸芮便趁機道:「驪山腳下的陵寢,好像修了有十幾年了吧,最近大王又新征了數萬民夫在趕工。」
羋月道:「嗯,那是大王繼位三十年的時候就開始修了。呵呵,六十來歲的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以為就要這麼去了,結果拖到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不過這一次,可能真是拖不過去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也夠本了。庸芮,咱們君臣一輩子,到時候我先走,我在陵寢邊給穰侯留塊地,也給你留塊地。」
庸芮道:「呵呵,太后以為,人死了,還能有知覺嗎?」
羋月道:「人死如燈滅,還能有什麼知覺?」
庸芮道:「那太后何必計較,葬得與誰近,與誰遠,將來誰會陪葬,誰會殉葬呢?」
羋月聽到「殉葬」兩字,眉頭跳了一跳:「丑夫來找你了?」
庸芮搖頭:「不是,是有人聽到這件事,覺得於王室不太好看,所以來找我。太后,若人死後無知,何必令魏子殉葬?若死後有知,太后帶着魏子於地下,豈不令先王動怒?」
羋月怔了一怔道:「先王?先王?」
庸芮見羋月陷入了呆滯中,不禁叫了一聲道:「太后,太后——」
羋月猛回過神來道:「哦,怎麼了?」
庸芮道:「太后剛才似乎走神了!」
羋月輕嘆一聲道:「是啊,我似乎忘記先王的樣子了。真奇怪,現在回想起來,與先王的恩怨糾葛,竟不像是真的發生過似的,或者,像上輩子發生的事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