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皇帝親自派宮裏的大太監出城相送,的確不是一般人能夠享受的待遇,正常來說,應該要朝廷最上層的那一小撮大臣出京公幹的時候,才可能有這個待遇。
或者宗室勛貴出京,也有可能能享受這種待遇。
而沈毅一個六品小官,卻能讓皇帝記在心裏,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的的確確是聖眷昌隆。
不過沈毅心裏卻十分清醒。
他心裏明白,那位皇帝陛下派高明出京來送自己,表面上給了沈毅莫大的殊榮,但是仔細想一想,其實就是一個拉攏人心的小手段而已。
因為高明是等在城外相送的。
這位大太監,既沒有去沈家相送,也沒有在城門口相送,反而偷偷摸摸的到了城外來送沈毅…
這麼說吧,假如這位內廷大太監能夠當着沈毅的親友面前代表皇帝相送沈毅,那麼沈老爺的威名立刻就會遍傳建康,整個建康城都會知道他沈老爺聖眷正隆,到時候沈老爺便能夠徹底披上皇帝的虎皮,可以在建康城裏用鼻孔看人。
可高太監是偷偷摸摸來送行的,雖然他也說了是代表陛下,但用意就要差上很多了。
說的直白一點。
領導的誇獎讚賞,如果不是在開會的時候提出來,而是在私下裏單獨跟你說的,那麼基本上就可以視為畫餅了。
這種比喻雖然不太恰當,但是用在現在這個局面,是勉強說的通的。
私下裏「聖眷正隆」,並沒有什麼屁用,皇帝又不給沈老爺升官,也不給沈老爺賦權,派個太監過來送一送,並不能給沈毅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甚至還不如派個宮裏的小太監過來,在城門口當着眾人的面,賞沈老爺幾百兩銀子來的實在。
不過這種手段,用來拉攏人心還是很有效的,如果沈毅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讀書人,這會兒多半已經跪在地上叩謝皇恩,痛哭流涕,下定決心將來為皇帝陛下肝腦塗地了。
當然了,該裝還是要裝的。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氣,對着高明深深作揖:「請高公公轉稟陛下,得陛下垂青,沈毅萬分榮幸,這一趟南下,一定盡心竭力,為君父分憂,為朝廷解難!」
高太監上前,把沈毅扶了起來,笑着說道:「沒有聖諭,咱家可當不起沈主事大禮。」
他對着沈毅擠出了一個笑年臉,微笑道:「沈主事這般將來前途無量,異日登閣拜相的時候,可莫要忘了咱家。」
沈毅連忙揮手,說了幾句不敢當。
高太監臉上依舊全是笑容,他看着沈毅,繼續說道:「陛下讓咱家問沈主事,這一次南下,可還有什麼需要宮裏幫忙的地方?」
沈毅微微搖頭,苦笑道:「公公,事未上手,下官也不知道會碰到什麼難處,只有到了南邊之後,才能知道有沒有困難…」
說到這裏,沈老爺頓了頓,嘆了口氣:「不過既然陛下問了這句,就說明今年的差事沒有去年那麼好辦了…」
「高公公…」
沈毅抬頭看向高明。
高太監面色平靜:「沈主事有話不妨直說。」
「請公公替下官轉稟陛下…」
沈毅微微低頭道:「下官已有子息,不用擔心絕了香火,可以替陛下替朝廷效死力了,只是家中幼子尚小,如果下官在南邊出了什麼事情,還請…」
「還請宮裏略微照顧照顧她們母子…」
聽沈毅這麼一說,高太監一愣,然後啞然道:「沈主事為何突然這麼說?」
沈毅面色嚴肅,微微低頭道:「去年的抗倭軍不怎麼起眼,也沒有怎麼受人關注,但是今年就不太一樣了。」
這句話倒不是沈毅賣慘,而是實話實說。
去年的抗倭軍剛剛成立,可能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但是並沒有太多人把抗倭軍放在心裏,但是今年……
最起碼趙閥已經把抗倭軍放在心上了,而且是非常上心。
高太監低頭想了想,然後開口道:「好,沈主事這番話,咱家會轉告陛下的。」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若陛下點頭,到時候咱家就從內衛里挑一隊好手南下,保護沈主事的安全。」
沈毅拱手致謝。
「多謝高公公了。」
………………
沈毅的這一趟南下,除了他自己跟蔣勝兩個人之外,還帶了去年回建康過年的十幾個匠人一起南下。
去年他們一共是二十多個人跟沈毅一起南下,不過有七八個人不願意再去了,因此只剩下了十來個。
除了這些匠人之外,為了沿途的安全,沈毅還在東市街僱傭了一隊武師,沿途保護自己以及這些工匠的安全。
這會兒還在正月,天還是非常冷的,早晚趕路的時候都會不太舒服,因此沈老爺便沒有太過急着趕路,基本上都是等太陽高高升起再動身,太陽落下之後,就找地方休息。
就這樣,十來天的路程,一行人足足走了半個月,這才到了溫州府境內。
到了溫州府之後,沈毅並沒有去溫州府的府城永嘉,而是直接朝着樂清奔去,在去往樂清的官道上,與沈毅等人同行的,還有另外一個馬隊,看起來應該是個商隊,前後有十幾二十匹馬,三十來號人。
這個馬隊裏,有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皮膚有些黢黑,不過趕馬非常熟練,他坐在馬車車轅上,看着旁邊同樣坐在馬車上吹涼風的沈毅,笑着跟沈毅打招呼:「這位公子,你們也是從建康來的麼?」
一口建康方言。
他話音剛落,沈毅附近就有五六個人的目光,同時盯向這個年輕人,讓他渾身汗毛倒豎,牽着韁繩的手都抖了抖。
不過沈毅卻沒有什麼架子,只是笑呵呵的看向這個同齡人,開口道:「是從建康來的,不過我卻不是建康人。」
年輕人性格開朗,雖然見沈毅的這個馬隊有些奇怪,不過因為趕路無聊,還是跟沈毅說話:「也是到樂清辦貨麼?」
「我們不辦貨。」
沈毅看了這個大約比自己小一些,但是小不太多的年輕小伙,問道:「你們到樂清辦什麼貨?」
「辦海貨。」
年輕人笑着說道:「從前海上有倭寇,沿海的海貨價錢都高,聽說朝廷在樂清辦了新軍,樂清這裏便沒有倭寇了,我爹說樂清這邊的海貨應該會賤一些,因此咱們來樂清辦點貨回去,到建康附近賣。」
他說的海貨,應該是海產品的乾貨,畢竟這個時代,沒有什麼保鮮技術可言。
沈毅聞言,啞然一笑:「不止是樂清沒有倭寇了,整個浙東沿海,應當都沒有倭寇了,你們應當去別處看一看,要是都聽說樂清駐軍,都往這裏跑,說不定海貨的價格會不降反升。」
年輕人一愣,正要開口反駁,忽然聽到官道上,一陣雷鳴般的響動傳來。
聲音震動大地。
年輕人抬頭看去,只見官道前方,視線的盡頭處,一隊騎兵約莫百人左右,正朝着自己方向直衝過來。
年輕人連忙站了起來,對着自己後面的一輛馬車叫道:「爹,有官軍,咱們避一避罷!」
這個時代,碰到了官府的人都要退避三舍,更不要說是官軍的人了,真照到面了,稍有些衝突,說不定就要吃掛落,還要給這些官軍老爺送喝茶錢。
他提醒完老爹之後,又看向旁邊的沈毅,熱心提醒道:「這位公子,應當是官軍的騎軍,你們也避一避罷,免得有什麼衝撞!」
沈毅坐在馬車前面,眯着眼睛看向眼前的這隊騎兵,笑而不語。
騎兵的速度極快,很快就奔到了眼前,這隊騎兵在沈毅馬車前不遠處住馬,然後這些人紛紛跳下大馬。
兩個將領一前一後,走到了沈毅的馬車面前,齊刷刷的對着沈毅抱拳行禮。
「見過沈公!」
在他們身後,一百個騎卒也齊齊對沈老爺抱拳行禮,聲音齊整。
「見過沈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