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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音樂家

第一百八十八章 《c小調第二交響曲》,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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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音樂家:第一百八十八章 《c小調第二交響曲》,V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轟!!!————」

    在卡普侖的落拍之下,低音提琴的「詰問動機」再次從寂靜之中撕裂而出,帶出一聲野蠻而失控的巨響!

    第五樂章,擴大的奏鳴曲式,最後之日,復活頌歌。

    全體樂隊傾瀉出排山倒海的降b小調分解和弦,小號與長號吹響f小調「審判動機」,驚恐的號角之聲跨越八度上下貫穿,預示着末日啟示錄般的場景。

    但前景如潮水般轉瞬即逝,大提琴與低音提琴墮入陰影中徘徊。

    他的揮拍暫時變得輕柔,氣氛歸於寧靜的C大調,有的聽眾回憶起了第一樂章的「田園牧歌」第二主題,這時長笛、圓號和單簧管進拍,雙簧管以迴響的音色錯開模仿:

    「sol——do——」「sol——do——」

    「sol——do,re,mi,fa,sol——」「sol——do,re,mi,fa,sol——」

    依舊是那簡單的主屬音交替,以一二三四五的純淨音階上行,然後迂迴滑落。

    但在這裏它帶上了聖詠的莊嚴氣質,以及微妙的節奏和音程變形,於是它不再是「田園牧歌」,而是升華為了更高級的形態:「升天動機」。

    豎琴撥出不穩定的減七分解和弦,圓號之聲從夕陽西下的天際線傳來。

    43小節,呈示部伊始,雙簧管吹響蒼涼的三連音「宣告者動機」,開始了它面對遼闊無邊的黑暗所唱誦的莊嚴讚歌。

    交響大廳頂外的閃電仍在持續地劃破夜空,但這不會改變其分毫的晦暗與沉鬱。

    卡普侖現在就覺得,自己暫時還活着的事實已經不像陽光,而似黑夜。

    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

    弦樂器的撥奏如莊嚴行進,木管組以ppp的弱度吹響了「末日經」主題。

    過半的聽眾找到了熟悉感,這條帶有審判和救贖二元性意味的中古聖詠,好像在第一樂章的展開部中間曇花一現地出現過。

    而在這裏,它處於呈示部的核心位置。

    且繼續被作曲家續寫。

    長號和小號承接了審判,預示了救贖,於是「末日經」的後半段,衍變為了「復活眾讚歌」的初步形態。

    一如漆黑死寂的《第二交響曲》總譜與海報封面上的那道微光。

    「宣告者動機」三連音再度於各個聲部間綻放,但這一次仿佛受到了動搖似地退縮,只剩下氣若遊絲的豎琴撥奏與弦樂震音。

    卡普侖的喉結在顫動。

    他張開了嘴,但說不出話,只有指揮棒的尖端長長地往後排探了出去。

    「sol——fa。」

    「sol——fa。」

    「sol——fa,mi,fa,re—xi—!」

    長笛和中音雙簧管在戰慄中吹響了「懇求動機」。

    降b小調的設計,使得sol與fa呈現的是VI-V級的半音關係,它尖銳地在空中懸置、重複、撕扯,又發展到雙簧管、大管、短笛、單簧管漫山遍野地在各聲部間糾纏對位。

    誠實地說,他的確想向命運懇求,哪怕聲音像樂隊這般發顫都可以。

    因為自己還有很多想欲求、想擁有的東西。

    這份工作的收入很高,社會地位也相對體面,自己帶着「自知之明」地辭職轉行,能混成這個樣子是沒想到的。

    現在樂團里弄的那個「藝術普及」和「音樂救助」就是很好的東西,如果手頭閒錢再多一點,結合自己前期的金融投資,就有很多很多想法以後可以親自施展見證。

    比如成體系地建個「舊日音樂學院」什麼的。

    小一點的事情,也許可以再要一兩個孩子。

    看着他們開心快樂地長大,然後分別教一門樂器,開一場家庭室內音樂會,讓妻子和親友們在溫馨中聆聽。

    呈示完「懇求動機」的他搖了搖頭,伸手對準了耳朵捕捉到的偏右後方的位置。

    低沉的「末日經」主題再次肅穆響起,這次不是偏恬淡的木管,而是富有金屬質感的銅管,它接續的「復活眾讚歌」漸次升高,「宣告者動機」也逐次加入,交織為響徹天地的啟示錄篇章。

    呈示部結束,一片令人惴惴不安的寂靜。

    卡普侖喘着氣,左臂斜向下伸直,手與腰胯平齊。

    這是一個很低的高度,以示意ppp的起奏。

    樂隊後排已做好準備,那六名打擊樂手躬起身子,屏息落槌。

    定音鼓、大鼓、小鼓、銅鑼、大鑔一字排開的打擊樂器全部奏響。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卡普侖想起了作曲家對這個展開部所做過的指示。

    「請所有人用你們最快的速度,敲出你能做出的最弱力度,然後在三個小節之內升至最強,直至毀滅一切!」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仿佛海嘯臨近,山嶽坍塌!

    在排山倒海的漸強之音下,他左手做瑣碎而激烈的繞拍,越舉越高,升過頭頂,然後帶着右手的指揮棒一同狠狠斬下!

    驚恐的「審判動機」號角聲再度吹響,六位打擊樂手血液全部涌往雙臂,面露猙獰之色,雙手更加瘋狂失控地掄槌叩擊!

    「轟嚓!!!————」

    真正的末日啟示錄場景被粗暴打開,荒原之中地動山搖,墓穴裂開,死者林立,漫山遍野地魚貫加入行進之列,不分貧富貴賤,國王也好、乞丐也好、義人也好、惡徒也好、信神的也好不信神的也罷,全都不由自主地舉步向前,接受最後一日的拷問。

    「審判動機」、「宣告者動機」、「末日經」主題及「復活眾讚歌」展開了短兵相接的廝殺,逐漸演變成了一大段光怪陸離而腳步狂亂的進行曲。

    起初是雙腳站立的位置失去支點,然後是小腿,再然後是雙膝。

    他感到自己正向未知的死亡飛奔而去,世界丟失了僅存的透明度,開始變得晦暗且難以理解。

    低音鼓的滾奏聲漸行漸遠,弦樂器又發出了顫慄般的顫音。

    再次探出指揮棒,這一次對準的是長號組。

    「do——xi。」

    「do——xi。」

    「do——xi,la,xi,sol—mi—!」

    降e小調,半音化的VI-V級進行,「懇求動機」再一次出現,懸置、重複、撕扯、疊加,那些人在懇求之際,哭聲愈來愈高;

    樂隊的齊奏縷縷將其粗暴打斷,哀嚎直震天際;

    大提琴在倔強地續寫這段旋律,往更加嚴酷冷冽的方向發展。

    死者不願讓感官棄之而去,但意識終將隨着永恆聖靈之逼臨而消殞。

    懇求動機啊,在展開部被呈現得這麼精彩。

    第一次,他突然覺得自己幹這一行的天賦或許真的還可以,就是起步晚了點。

    如果命運能再給十年時間,

    或者,五年,

    不,哪怕只多一兩年!

    應該是能在指揮上多有些見地,多給世人留下點東西的,不至於只有這麼一張孤零零的唱片。

    孤零零的唱片?

    「宣告者動機」再度被他引出,他已精疲力竭,整個人就像是被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在陰沉如水的黑夜中,他揮舞着殘存的靈性,就像揮舞一支臨近熄滅但仍舊熾熱的火把。

    晦暗的幕布被燙出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坑洞。

    坑洞中有光線滲出。

    塵世生活顯示出最後顫慄的姿態,啟示的小號在呼喚,夜鶯之聲遠遠傳來,長笛與短笛以神秘的華彩交替婉轉啼鳴。

    那麼多崩潰懇求的瞬間,那麼多歇斯底里的情緒,在此時終於消盡,就連空氣都凝結不動。

    作曲家筆下美得最超絕,最令人屏息的時刻到來了。

    卡普侖輕輕地顫抖着探出了手,朝遠方,朝高處。

    他不像是在指揮,而是想去觸碰什麼一生未得的東西。

    他的嘴唇在跟着微微念動,但發不出任何聲音。

    在一片可怕又惴惴不安的靜寂中,合唱團以最輕緩的無伴奏清唱,開啟了最後之日的那曲頌歌:

    「復活,是的,你將復活。

    我的塵埃啊,在短暫歇息後!

    那召喚你到身邊的主,

    會將賦予你的新生。

    你被播種,直至再次開花!

    我們死後,

    主來收留我們,


    一如收割成捆的穀物!」

    聖詠之聲澄澈,靜謐,在聽眾上空盤旋。

    如晝光,如星辰。

    一切複雜的配器和對位消隕散盡,只剩弦樂器靜靜流淌的四部和聲,與木管組微弱的三連音遙相呼應。

    第一詩節過後的間奏曲,「宣告者動機」、「懇求動機」與「升天動機」依次被回顧,並在醞釀着新的事物。

    過往一生的種種畫面如走馬燈般浮現,他為樂隊擊拍。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哀慟的懇求,那些所懼怕的失去。

    但此時豎琴側後方的女中音姑娘再次站起,如是而唱:

    「要相信啊,你的心,要相信——

    你並無失去所有!」

    中音雙簧管配合着她深切的撫慰歌謠,呈示出了第二詩節「復活眾讚歌」的變形。

    「…..你並無失去所有!」

    卡普侖渾身如電擊般顫抖。

    「你擁有,是的,你擁有渴求的一切!

    擁有你所愛、所欲爭奪的一切!!!」

    這裏的進入聲部稍微多了點。

    他壓抑着情緒,指示樂隊再度以「懇求動機」和「升天動機」回應。

    少女身邊的另一位姑娘也緩緩站起,雙臂張開托舉。

    像是替作曲家作答,替指揮家作答;

    也像是對同樣承受着病痛和苦難的合唱團團員們作着勸慰與宣告;

    她唱出了以「升天動機」為變形的第三詩節——

    「要相信啊:

    你的誕生絕非枉然!

    你的生存和磨難絕非枉然!」

    卡普侖再也無法保持克制。

    他開始哽咽,兩行滾燙的熱淚,從渾濁的雙目流出滴落。

    第四詩節的「復活眾讚歌」,合唱團齊齊哼鳴而出:

    「凡所生者必滅」

    氛圍肅穆,聲音沉重,情緒低迷。

    生者必滅?聽眾在猶豫彷徨。

    可隨着卡普侖雙手重拍擊下,第二句換氣,他們再無任何猶豫,朝塵世發出毫無保留的吶喊:

    「但所滅者必復活!!!」

    一低一高,一抑一揚,天地為之失色!

    聽眾靈台霎時一片澄明,潸然淚下!

    「結束戰慄,停止懼怕」

    「準備迎接新生!!!」

    間奏曲,小提琴向上奏出仰天長問似的七度大跳,樂隊以動人的音流連接起晚月與初霞。

    一切發生了新的變化。

    第五、六詩節,卡普侖覺得自己已經感受不到身體下半部分的存在了。

    但是他開始仰天而笑。

    因為女高音獨唱與女中高音二重唱正昂揚澎湃、愈拔愈高:

    「啊,無孔不入的病痛,

    我已脫離你的魔掌!

    啊,無堅不摧的死亡,

    如今你已被征服!

    乘着以熾熱之愛的動力贏得的雙翼,

    我將飛揚而去,

    飛向肉眼未曾見過的那道光!」

    長路將盡,救贖在望,弦樂器在震顫,豎琴撥奏出如鏡面般光滑的琶音,他一邊指揮着長笛和圓號進拍,一邊笑得淚流滿面。

    第七詩節,「升天動機」終於蛻變為了它最終的形態。

    他笑得淚流滿面,那處總譜最複雜的片段早已在心中倒背如流,此刻手指依次掠過合唱團上方的各處席位,給出拍點,向上微提——

    「乘着以熾熱之愛的動力贏得的雙翼…..」女中音組唱響升天動機。

    「乘着以熾熱之愛的動力贏得的雙翼…..」男高音一組唱響升天動機。

    「乘着以熾熱之愛的動力贏得的雙翼…..」男高音二組唱響升天動機。

    「乘着以熾熱之愛的動力贏得的雙翼…..」女高音組唱響升天動機。

    「乘着以熾熱之愛的動力贏得的雙翼…..」男低音組唱響升天動機

    人聲與樂隊接連錯拍疊置,層層爬升,對位聲部交織在一起,復活的奇蹟現於眼前,掀起彌天捲地的白熱高潮:

    「乘着以熾熱之愛的動力贏得的雙翼,

    我將展翅高飛!

    我將死亡,直至再生!!!」

    指定的另一組銅管高奏凱歌,卡普侖的一頭灰發,如積雪觸碰火焰般枯萎消融。

    他將指揮棒升向了高處,比樂隊還要高的地方,比合唱團還要高的地方——

    端坐於管風琴演奏台的樂師,手腳齊齊落入鍵盤!

    「嗡!!——」整座大廳都在共振顫抖!

    第八詩節,璀璨奪目的「復活眾讚歌」,全體樂隊和合唱團全身的血液湧上臉頰,張開雙臂,放聲高歌:

    「復活,是的,你將復活,

    我的心啊,就在一瞬間!

    你奮力以求的一切,

    將引領你親見輝光!」

    無數神聖的音響交相輝映,震音變得晶瑩剔透,天體開始了它們彼此間的碾壓碰撞!

    「蠅————」

    卡普侖覺得耳畔出現了細密的蚊音。

    他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揮拍。

    意識在流逝,他通過竭力在腦海里勾勒總譜的方法拖延時間。

    經驗的部分在消散,超驗的部分在上升。

    鐘聲大作,愈拔愈高,號角之聲擴展到天地盡頭。

    「撲通,撲通」視線里是虛無的黑,心臟在劇烈跳動。

    定音鼓展開雷霆萬鈞的滾奏,交響大廳原本蕩漾的金黃色彩,化為了讓人無法睜眼的白熾。

    絕響終成!

    「鏗!!!」

    樂隊結尾降E大調和弦的強擊,蓋過了指揮棒脫手落地的聲音。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心跳又好像不是自己,是離自己更遠的高處。

    更高的遠處。

    感覺好像有很多人急急忙忙放下了樂器,又好像有更多人衝着翻躍上了舞台,僅僅只是感覺。

    「蠅——————————」耳畔的雜音嗡鳴從小到大,又逐漸駛離,那些錐心的疼痛像是在一塊塊地乘着熱氣球飄走。

    沒有聽到樂迷鼓掌,再也沒有任何聲響。

    指揮台上那道佝僂的身影,像一顆參天大樹般倒了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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