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把脈
1983年7月10日,周日。
這一天,寧衛民拎着特意備好的各色禮物奔了黃化門大街的煙酒店。
九點多鐘的時候,他走進了後面的小院兒。
沒想到正碰上「張大勺」手拿一把凳子從屋裏出來,似要坐在當院擇菜。
老爺子心情不錯,一看見他就樂。
「我說,你今兒來的夠早的啊。怎麼着,就預料到有河鮮兒吃,我今天要做江米藕?」
而寧衛民笑容滿面,趕緊也把手裏的東西一舉,直表來意。
「張師傅,今兒您休息,我是專為了來看看您。」
京城人,話都不用說得太直白,「專為」倆字已經足以說明他是有正事了。
於是「張大勺」一怔之下,調侃的興致立刻散盡。
把手裏的東西往當院一放,便把寧衛民讓進了自己的屋兒。
「看你這意思不是小事。咱都這麼熟了,我就把醜話說前頭了,有事你就痛快點,別兜圈子。能辦我儘量辦,可要不行,你也別想勉強我!東西怎麼拿來的,到時候你怎麼拿回去。」
「張大勺」打量着寧衛民放在桌上的東西。
光憑那倆「張一元」紅彤彤的茶葉桶,不是茶葉包,他就能揣摩出寧衛民要開口相求的份量。。
寧衛民並不介意「張大勺」不客氣的直白,他知道這就是這位大廚的行事風格。
更知道對「張大勺」這路有本事的老派人,只能順毛兒抹挲。
要跟他戧茬兒,永遠擰不到一塊兒。
因此,他也來了個直截了當。
「張師傅,說正事我可不敢跟您面前抖機靈。您既然要痛快的,那我就明說了,我今天來,就是奔您這一身本事來的。」
「我呀,不是代表我們公司和重文區服務局、天壇公園,一起開了個主打宮廷菜的合資飯莊嘛。這事兒我曾經跟您提過來着。您還記得不?現在那飯莊已經籌備到一半了。什麼都好說,唯一這菜餚的質量讓我放心不下。」
「我師父一再叮囑我說,酒樓和飯莊的規格,除了得有自己獨門的招牌菜,那必得有一個名廚在後灶戳着,否則就得砸牌子,撐不住買賣。我記住了這話,也就想到了您……」
「我?別別別……」「張大勺」根本不等寧衛民說完就擺起手來。
「我就是一個食堂的廚子。半點名氣也沒有,會做的也都是家常便飯,根本登不得大雅之堂。天底下能人多着呢!找我你可找錯人了,你呀,再尋訪尋訪……」
「真是個老小孩兒啊。」寧衛民心裏情不自禁的感慨了一句。
他早就預料到「張大勺」必得犯犯牛脖子。
這就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否則,一個不會矯情的主兒,又如何稱得上是高人呢?
「瞧您,怎麼這就讓我玩兒勺子去了?剛才還說咱熟了呢?我說,您有沒有本事,難道我還能不知道?」寧衛民態度沉穩如舊,按照自己想好的詞兒開始了套路。
「儘管我不太清楚您這樣的人物,為什麼屈居在『北極熊』食堂上班。我也不敢打聽您的過去,可您的廚藝水平,肚子裏的學問,我可都是看在眼裏,聽在耳里,吃在口中,心裏有數的。」
「雖然您名氣不顯,可烹飪水平絕對大師級的。已經不是不比誰差的問題了。是誰都及不上您。您要拿出點兒皮毛,足夠飯莊那幫子名廚學一氣的。」
「坦白說,北海的仿膳和頤和園的聽鸝館其實都派廚師來支援我們了。可他們的菜啊,中看不中吃。宮廷菜更多的是樣子貨。除了材料名貴,擺盤好看,味道差強人意。」
「我師父就說過,解放前的仿膳就有這毛病。菜餚味道都差不多,吃的只是個排場。賣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菜。出色的只是樣子。現在情況似乎好了點,但也有限得很。缺什麼?就缺您做的這樣的火候菜,細緻菜啊。」
「不怕跟您自爆短處。按我師父的說法,我現在乾的這個飯莊,目前因為只是前期的部分投入,就是一個二層小樓,叫飯莊真有點名不符實,其實等於過去的酒樓。那要沒幾道火候菜、細緻菜,根本就沒法拉住回頭客,打響名氣啊!」
「如果我連這麼個小買賣都干不好,合作夥伴就得換將,把我擼下去。那我後面打算拿天壇北神廚干真正的飯莊的計劃就泡湯了。我真是想干出個樣兒來!不願意丟人現眼,讓人笑話……」
寧衛民言辭懇切的說。
市面上的事兒,他瞧得真真兒的。
他知道「張大勺」最吃捧,給他幾句奉承話,真一架上去就下不來了
可要跟他戧着來,准得噌。
果不其然,這番話捧得「張大勺」的臉色好看多了,頻頻點頭。
「年輕人,是得有這麼個心勁兒。」
「你師父是個行家。有機會你給請來,我們見見,讓他也品品我的菜。」
於是寧衛民一邊應着說好,一邊又趁熱打鐵,開始打出民族大義的牌。
「那還真得見見。我師父跟您肯定聊得來,至少還有一樣他跟您差不多,就是提起小鬼子恨得咬牙切齒。過去北平淪陷時期。老爺子留在這兒受了八年窩囊氣。所以至今不用東洋電器。我給他買洗衣機、電視、冰箱必須國貨。告訴我質量差不怕,國貨再差也是自家的孩子,就是不能資敵。」
「我也不瞞您,我辦這飯莊就是為了賺日本人的錢。我師父開始反對,後來支持。就因為我的用意,是要用『滿漢全席』當噱頭。好把小鬼子的錢都從他們兜里掏出來,支持咱們國家經濟建設。」
「您看看現在外面什麼樣!那社會上全是『哈日』……啊,也就是追捧東洋貨的人。小鬼子呢,憑他們的家用電器可賺海了錢啊。咱總不能有出無進啊?所以我的目的,就是要用咱們的飲食文化『宰』來咱們這兒旅遊的日本人,至少一桌酒席換他一個彩電。」
「可您說說,小鬼子小鬼子,都鬼精鬼精的。現實里,他們不是電影上偷地雷的二傻子,否則也就不會這麼先進了。是不是?那咱不露點真本事,鎮不住他們也不行啊。所以我真心求您幫襯我一把,別讓我空懷壯志,一無所成。」
「咱什麼也甭說了,您要樂意就開個價碼,我決不還價。創牌子,打名氣,我就仰仗您了。我心裏明鏡似的,只要您願意扶我一把,我這買賣肯定立得住。」
「我知道,像您這樣有大能耐的人,已經不怎麼看重金錢了。我絕對不敢說『僱請』二字,就是誠心誠意求您成全,捧我個人場。另外我能保證,後廚也沒人能大過您去,您看行不行?」
「老爺子,您的一身本事埋沒了太可惜。手藝再好也得使出來,方顯價值啊。名廚就是一朵花,開得再好也總有凋謝的時候。畢竟歲月遷流不可逆,人都有老的一天啊……」
不得不說,寧衛民可真是康術德的好學生。
像「畫餅」和「分好處」這兩招,如今於他不僅是信手拈來,運用得滾瓜爛熟啊。
甚至還懂得用冠冕堂皇和高尚的話來粉飾逐利的本質。
這不,不動聲色間,就把「張大勺」給罩在裏頭了。
這還有什麼說的?
有里有面,有交情,還有民族大義,寧衛民幾乎把處處都想到了。
怎麼看,「張大勺」也沒有拒絕的道理啊。
所以啊……張師傅,趕緊點頭吧您內!
可誰成想啊,別看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寧衛民的心裏都為自己叫好。
但實際上偏偏事與願違,末了兒,這「張大勺」還是撥楞了腦袋。
「咱們處得關係不錯,我也不是氣迷心。既然有你拿我當香餑餑,我幹嗎放着駿馬不騎,非去騎駱駝?我還沒有軸到這種地步。」
「你的話也是這麼個理兒,反正我的手藝撂着它,將來也得跟我一起去『八寶山』。我要能在你那兒露個彩兒,幫國家掙點外匯,這才算對得起我自己個的手藝。」
「可問題是,我身上背着債啊,不是錢的事兒,欠得是人情債。人家『北極熊』的楊廠長待我不薄啊,甚至可以說,人家對我有恩。因為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人家收留了我。那麼我就不能隨便另攀高枝。」
「我這麼跟你說吧,只有人家辭我的,我絕無可能自己提出這個『走』字兒來。明白嗎?人就得講良心,這是做人的基本。所以啊,別怪我老頭子不開面兒,這件事咱們就到此為止。承蒙厚愛,愧不敢當。東西請拿走……」
得!怕什麼來什麼!
寧衛民打得是情感牌,最怕的還就是這個。
「張大勺」拒絕的理由簡直就是無法反駁的真理。
這還有什麼指望啊?
說真的,恐怕無論是誰,面對這樣的局面得灰心喪氣到家了。
一定是就此收兵,再沒什麼想頭。
但寧衛民可不。
儘管遇見了最壞的情況,他也沮喪。
可他畢竟是個特別懂得人情世故和變通的生意人。
尤其經過康術德的調教,如今在交際方面,他也成了個頂尖的人才。
那就永遠不會自己把門堵死,永遠都會變着法給自己留活口兒。
正所謂做人留一線,日後才好相見嘛。
場面上的事兒,他也一樣能做到極致,這恰恰是他的專長。
「張師傅,我想請您鼎力相助,就是敬重您人品高,手藝精。您的拒絕,無疑更證明了這一點。沒說的,您的決定我能理解,而且打心裏更佩服您了。」
「不過,我今兒帶來的東西,您還是得收下。為什麼?您來看啊,除了這兩桶茶葉,其他都是些食材,這包是魚翅、那個是干鮑、還有干海參和燕窩。這些東西,我拿回去不會做啊。那不白白糟踐了?您既然是位廚師,當然不能看着這種事發生吧?」
「您還別覺着過意不去,您不白拿我的,我還有事兒相求呢。雖然您不能去我哪兒上灶,可您能不能給我當個顧問啊?比如把您那熏腸怎麼做教給我,也算我那飯莊的一個特色菜。有空您也去我那兒,給我支支招。我在這兒先謝謝您了,這件事您可千萬別再推辭了……」
說着,寧衛民忽然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衝着「張大勺」畢恭畢敬的鞠了一躬。
這登時就讓「張大勺」慌得手忙腳亂,連說「別!別!」
這老爺子,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有人給他行這麼大的禮呢。
什麼叫盛情難卻啊?這就是!
寧衛民就像個精明的老中醫,把着「張大勺」的脈。
他的這一番話,一個大禮,再加上敬賢重才之心。
直感動得老爺子熱血攻心,激動上涌啊。
於是事情也就有了微妙的轉變。
「張大勺」儘管還是不能答應去掌勺,可也真做不到大撒巴掌,完全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