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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當今的縉帝既不像歷代的君王那樣或狡詐,或勇猛,或陰冷,更不像他的父王仲帝那般隱忍又殘忍。看書否 m.kanshufou.com
冷淡,但頗有君子之風,只是風雨時又有雷霆之怒,頗像江湖俠客一般豁達而不拘小節,堅毅而不失寬厚。
說起來,這是極完美的君王氣度。
但時日久了,一些當朝老臣又總覺得這位縉帝其實更像是兩個人的結合——曾經的謝明謹,後來的謝明謹。
為君王手中扶持而成長,為君王座下恩威而苟生,為君王舍天下而承天命。
這就是縉帝,但他也是孤獨的,孤獨到國事之後,再無個人私事。
無論後宮,無論子嗣,他平靜如秋水,孤獨似冰川。
但大抵上,君王總是孤獨的吧。
仲帝是最可憐也最任性的君主,可他到底憑着任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而不能任性的人,最終也只能守着這萬里河山,空看日月星辰。
內外總有風雲,從無平靜之江山。
但是否還會有人念想起當年的那個人,那些事?
不管如何,她終究是走了,也許再也不回來了。
後來,本固守在都城的謝明容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但接管她位置的謝至臻跟非謝家人但更似謝家人的謝之檁以及經受過波瀾而成長起來的下一代依舊在朝堂跟軍部耀眼摧殘。
仿佛謝家的血脈本該如此。
強大,克制,耀眼,不曾屈服。
這就是世代,也是王朝更迭的魅力,也無人知道謝明謹走的那一天,帶着謝明容跟接管了明謹手下生意網絡而早已在都城各地開了無數飯館的謝明月上了白衣劍雪樓。
這是她自登基後第一次上山,仿佛此刻她才有資格走在這清雅小道上,也能心無旁騖履行十五年前許下的諾言。
跟着她們的還有大毛,不過它貪玩,在林子裏霍霍了不少山禽,雞飛狗跳的,正在練劍的梨白衣不由收劍,往下眺望,看了好一會,回身進去煮茶。
等明謹她們到山頂,茶香正好。
謝明容道了謝,看了一眼這些年來沉穩了許多依稀有幾分琴白衣氣質卻又更堅毅的梨白衣。
但後者如舊,氣質依舊純洌如山中青梨花。
「你這是突破了?」
梨白衣聞言,微微驚訝,看向明謹,「你教她習武了?」
莫怪看着年輕了許多,依稀復原了當年謝氏長姐的風采。
明謹還沒說,坐沒坐相的明月就咬着果子嘟囔道「大姐年紀大了,不好弄,不像我,我推骨一次就可以了。」
永遠學不會優雅言辭的謝明月依舊得了謝明容端方冷然的一瞥。
明謹轉着茶杯,卻是淡淡道「你推骨一次,可以給她推骨三次。」
明月一愣,「啥意思,我習武天資不及她啊?」
她一直以為自己比明容好啊,是個武學奇才。
明謹「不是,你胖。」
明月囧了下,撲過去要掐明謹,但明謹淡淡給了一個眼神,後者頓時慫了,一轉方向,撲到明容身上。
「大姐,她凶我!」
明容無可奈何,攥着她,提出能不能讓自己兩人在白衣劍雪樓住幾天,接受下天下武林之至地的武學薰陶。
梨白衣自然樂意,應允後,兩人被劍雪樓的其他弟子帶走了,留下明謹跟梨白衣兩人。
十五年,本來庇護君王身邊的白衣劍雪樓再無人隨駕君王側。
梨白衣跟明謹也有許多年不見了。
「聽說你苦修去了,怎麼沒去渡海?」
梨白衣抬眸,道「師傅說放下了一切的人才有渡海的決心,我還做不到。」
明謹瞧着她,涼涼道「放不下我麼?」
為君王多年,她的一言一行都自帶威嚴,哪怕她刻意弱化,也尤有幾分攝人的滋味。
畢竟也才剛卸任。
但似乎又似曾相識。
本來還有些緊張的梨白衣恍惚了很久,終究紅了眼,點點頭,沒有否認自己內心的偏執。
「大抵是吧。」
她既無法找到再陪伴昔日友人身邊的理由,又放不下往昔。
多少練劍的日月,她都深刻清楚自己的決斷——假若那位女帝會遇到危險,她一定還是會如同從前一樣,二話不說,提劍便去。
哪怕當年的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世家貴女,後來的她是一人斬斷大荒武道的昭國武道第一人。
「都快上善若水了,還不渡海,讓當年的前輩們情何以堪?」明謹問她。
梨白衣一時不明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明謹卻沒明說,至少喝了茶,伸手撫了梨白衣的腦袋。
後者如今也早過了年少青澀的摸樣,卻仍舊被她當小妹妹看。
大抵是因為梨白衣心性從未老去,依舊是年少至純。
但明謹她已經歷太多太多,心懷山海,可比日月。
明謹走了,去見書白衣,梨白衣還在原地沉默思索。
她到底什麼意思啊?嫌棄自己還沒上善若水?還是不悅自己十五年都沒去隨侍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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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僻靜,依稀可以聽到崖對面的峰頭有一些白衣弟子在練劍切磋,也可聽到閣內的謝明容兩人本着半吊子的武學知識被白衣劍雪樓的白衣兒郎親自輔導。
「你這是要帶着她們走了?」書白衣從後面走來,笑問道。
明謹回頭,淡淡一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她們想怎麼樣都可以。」
年紀不小了,不成婚,想到處走走,習武健身,做生意,這些都可以。
書白衣看着她良久,嘆道「十幾年前世人以為看盡了謝明謹的命,十幾年後,其實又都看錯了。」
「你要的不是天下,也不是成就謝明謹獨立在身世之外的價值,而是為了一種信念。」
十五年前,下了祭台的書白衣是有些遺憾跟感傷的。
大抵以為看到又一個人被權勢所束縛。
但十五年中,他又通過許多事,看到出了一些什麼。
「信念?」明謹反問他,似笑非笑。
「是,不管是蝶戀花,還是跟褚氏的恩怨,都是你後來遭遇的,但一開始,你接受的是謝氏一脈自古相傳而下的教育,我想,你應當很崇拜謝高祖。」
「而這也是你能承受這些傷害,最終抗住九天蠱惑而維持理智的本因。」
因為不管是謝遠,還是謝宗,無論他們是為她好還是為她不好,他們有一點都是共通的——他們始終驕傲於謝家的光輝門楣,想維護謝家的祖輩榮耀。
是謝褚結束了大周的亂世,開創了安穩的昭國太平局。
他們值得為自己的血脈而昂首挺胸。
可是後來一個個都被折腰了。
「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生死,而是信仰被崩潰。」
她懂了自己爺爺忍着對姑姑的敬愛痛心,為了庇護剩餘族人而不得不親手勒死親弟弟的痛苦,因為這種毀滅性的痛苦,再後來任何人的犧牲都不再被他在意,包括他自己。
也懂了謝遠對第二劍心的一生痴情跟半生無言以對,這種愧疚跟痛苦讓他捨棄了自己本該由的所有野心跟驕傲,不惜去放棄家族信仰,只為遵守對她的承諾,庇護好唯一的女兒。
她更懂謝明容被謝雋擊潰所有驕傲的痛苦,那也是一種信仰的崩潰
因為懂,所以她要結束那個局面,重新開端,哪怕這種開端是殘忍的,撕裂的,血流成河的。
她都無所謂。
好在,她成功了,既成功了,其餘細枝末節就不必計較了。
「是,弱者在乎生存,強者更重信仰,不過,你今日上來,也不僅僅是為了履行當年承諾吧。」
明謹「當年沒必要問,今日可以問了——褚高祖為何會留下這樣的遺命?」
十五年前的捲軸上留有的遺命出乎她意料,因為上面寫的話很簡單。
——王權若有顛覆,若是謝氏,當為國家社稷繼往開來者。
「一開始我也不懂,後來我師傅被我纏緊了,後來說了他同樣纏了我師祖才問出的答案。」
「大抵是兩個原因吧,其一,在高祖看來,謝褚兩家無差別,因為他只把自己的兄弟視為世上最親近之人,甚於自己的後代血脈。其二,高祖托遺命者,乃是我白衣劍雪樓的創派祖師琴無憂,她當日很好奇,問了,高祖就給她說了一件事。」
明謹若有所思,卻沒問,書白衣卻笑道「其實說出來可能也沒什麼人相信,你可知謝褚當年定鼎天下分君臣時,麾下從者其實更多願追隨你家老祖?」
明謹不置可否,「大抵知道一些。」
這也是褚氏後代如鯁在喉非要處理許多氏族的隱秘原因。
「因為你的老祖怎麼說呢,可真不像是一個正常人,他會這個。」
哪個?
明謹偏頭,看見孩童心性的書白衣手指點算,那摸樣有點像是算命的?
明謹一怔。
「奇門八卦,算計無雙,當時那個時代,很多人都說他是半個天人,只可惜不能習武,但憑着一手預判之術,足以蓋絕天下,而當年大周姬王朝也大抵是這般被他算計的。」
他驟然提道大周姬王朝,明謹寡言了片刻,後才淡涼問「我父親一定不知你早已得知我血脈隱秘,否則也不敢託付隱疾。」
「我也無法明說,命數這種事情,太玄妙了,當年你家太祖算到三百年後有謝氏女會入宮,並顛覆褚氏大業,他就跟褚高祖明說了,讓他子孫後代別動謝家女歪心思,這才有兩個家族起初一直堅守的規矩,但三百年太久了,總有些不聽話的,壞了規矩,禍亂也就跟着來了。褚高祖自然知道自己兄弟的預判從未出錯,所以思前想後,為了保謝氏血脈,找了琴無憂,又特地留下青雀令,這才有了這最後的遺命。「
書白衣想起當年那些長輩的舊事,也是唏噓不已,但總體他是滿懷欽佩的。
「不過總體對這件事,那兩位也沒太在意,有一次他們來琴無憂那喝酒,還曾笑談若是謝氏有女兒做了這樣的抉擇,定是褚氏的兒郎不好,逼到了絕境,反了也就反了,左右謝家人的弟子定然是比褚氏的好,於家國有利。」
「對這兩位的閒談,琴無憂沒多言,只是後來選繼承人的時候,都會將這些事一代代告知下去,待三百年這一代,王朝真正更迭,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
不論是褚高祖的豁達跟對兄弟的情誼,還是謝高祖的半天人之術,都是超越時代的瑰寶。
但書白衣這個早已看穿一切的人,一言不發,守着秘密,任由亂世波瀾,最終維持本意。
明謹固然天賦超絕,卻也沒想到世事這般宿命,尤其是
「琴白衣前輩,是琴無憂一脈?」
「是的,算起來,她也是我白衣劍雪樓的嫡脈。」書白衣露出感慨之色,「對了,她前些年第二次渡海而出,你可知曉?」
「知道,我還讓褚鄴去送了一程。」
明謹輕描淡寫一句話,書白衣何其敏銳,倏品出了點什麼,驚愕後良久,最終苦笑。
「我說其實還有一件事,琴無憂說最後一次見謝高祖的時候,後者朝她笑得很奇怪。」
琴無憂是女子,也是當年大周跟昭國更替後天下公認的第二高手。
至於第一
「琴無憂前輩有說姬武是什麼樣的人麼?」
昭國開創後,關於大周的很多事都被抹除了,連一些史記都沒記載。
哪怕謝家歷史深遠,家傳典籍無數,明謹也只知一些蛛絲馬跡。
「大周太子姬武,被封為武神,恐怕到如今都是第一強者,只因為」
「因為他是第一代天人之體。」明謹替他補全了這句話。
接着眺望遠方,目光深遠。
第二氏族的第二之姓怕是源自於此。
第一為姬。
姬滅,後才有第二氏族。
「不僅是第一代,當時的他已入天人之境。」
這話讓明謹十分驚疑,「若如此,為何還會敗?」
她可不信當年褚謝兩位老祖真能殺一個天人。
畢竟謀算跟大勢所趨也敵不過絕對的力量。
「姬太子是自隕的。」
書白衣道出一個可怕的隱秘。
明謹皺眉,「為何?」
「因為太子妃寂落乃魅族人,而魅族曾為姬太子率大軍征伐而滅,部族毀滅,寂落痛恨,於是改名換姓到了姬太子身邊,她成功了,不僅利用了自己的魅術加劇了姬太子武道過分剛猛的弱點,令他難以壓制狂性,甚至與褚謝兩位老祖密謀他們贏了,但最後一戰,仍舊不能奈何姬太子半分,姬太子太強了,為天下海內外第一人,若非有他,大周王朝早就崩潰了。
最後,是寂落挑動姬太子的殺意,最終故意死在他手中,以此崩潰了姬太子的心境我聽琴無憂留下的手札說,作為一個手下敗將,看着永遠無法擊敗的對手為情所困,最終自爆經脈,抱着自己心愛的女人走進焚天烈焰之中那是一個武道之人此生難以跨越的執念。」
這也是書白衣那日對明謹所說的話來源之處。
明謹想着這種舊事,冷漠之下,莫名感傷。
她沙啞道「所以第二氏族才有為情犯禁既為劫的說法,主要就是因為蝶戀花也就是第二氏族的族長親眼看過自己的父母因為仇恨而結合,又因為仇怨而雙隕,他對情愛有天然的畏懼,亦不想再碰權勢,所以才為蝶戀花設下條框,但因為血脈傳承,魅族跟天人之體結婚造就了隱患,若是動情,總是偏執。」
一代代的第二氏族之人,所愛者,鮮少圓滿。
總是悲愴。
但都沒有這一代可怕。
謝褚姬,連着琴,好像仿佛輪迴了當年的命運。
每個人都在這人間沉淪苦海。
明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她的身體流淌着三個氏族的愛恨情仇,最終,她笑了笑。
笑如繁花似錦。
因為不遠處,梨白衣輕功跳上枝頭,掠來,落地穩穩,匆匆又克制問,「你是讓我陪你一起去渡海吧,何時出發?我們也能遇上師傅麼?要不要帶你的姐姐妹妹一起去?還有我得讓我徒兒接管我的位置,師祖,您替我操辦可否?」
寡言練劍許多年連收徒都沒幾個話的當代白衣劍雪樓掌門人愣是興匆匆像個孩子。
那一時,書白衣抽抽嘴角。
他年紀大了啊,這一個兩個都要渡海去吃海鮮,白衣劍雪樓什麼時候添加一條尊老愛幼的門規啊!
不過他怎麼瞧着這孩子好像突破了心障,快突破了?
他諄諄開導十五年都抵不上人家上山一回?
這叫什麼事兒。
明謹不理會梨白衣微紅着臉委婉求書白衣答應的事兒,她踱步過去,不遠處,明月正兔子般跑來,挽着她的手臂擠眉弄眼說梨白衣的大弟子一直偷瞧大姐,眼神不對勁兒
她們的身影漸行漸遠,但天空陽光粲然,山海遼闊而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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