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蘇陌聽那班術先生和郭兆辰,對於詭娘子的評價之後。
蘇陌心中對此人的行事風格,就已經大概的有了一個了解。
須得知道,這兩個人,一個是此人的丈夫,另外一個則是跟她青梅竹馬的師兄。
放眼江湖,只怕也無人比這兩個人跟她關係更近的了。
說是至愛親朋,絕不為過。
可縱然是他們,對於詭娘子的評價,也是亦正亦邪,慣走極端。
考慮到諸葛英雄對她做的那些事情。
蘇陌料想,此人前往御庭山的理由,極有可能也是為了對付諸葛英雄。
而諸葛英雄死在了化神印之下那會,她並未現身。
如今倘若當真還在御庭山,那她的目的,唯有諸葛千秋和諸葛玉堂這兩個人。
未央宮前一戰,他們兩個想要脫身逍遙江湖。
這自然不可得。
蘇陌這邊對他們可謂是重點關注,直接將他們父子倆給拿下。
當即蘇陌便囑咐蕭何,以這兩個人為餌。
嘗試看看能不能將詭娘子釣出來?
如果此人還在御庭山,她的目的不可能是其他……
因此,這一招極有可能有用。
當然,也可能這女人早就已經離開了御庭山。
那結果就難說了。
不過對蘇陌來說,無非是一次嘗試,有所收穫固然可喜,沒有收穫,卻也無妨。
倒是沒想到,昨天晚上剛剛布下小手段,今天就已經有魚兒上鈎。
只是當蘇陌來到所在的時候。
就發現這魚兒雖然是上鈎了,但未必就是被釣上來的。
「至尊,來人就在房間之內。
「未曾與咱們動手,也不見絲毫敵意。」
手下有人輕聲開口稟報。
蘇陌點了點頭,揮手讓其退下。
踏步上前,剛到了門口,就聽得吱嘎一聲,大門自己打開。
抬頭望去,廳堂之內正有一人端坐。
一身紅色嫁衣已經洗的褪色,頭上的蓋頭,微微晃動。
一雙手交叉放在腿間。
僅僅只是看這雙手,可不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
倒像是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
蘇陌眼見於此,不禁一笑,有些明白那歐家堡的小公子,為什麼會對她不敬。
換了任何一個人,見到這樣的一幕,都不會相信她是一個老嫗。
總是難免想看看這蓋頭之下的真容。
「蘇盟主何故發笑?」
率先開口的,卻是坐在這裏的詭娘子。
蘇陌微微搖頭:
「想到了一些事情,有感而笑。
「前輩無需在意。」
他來到詭娘子的身邊坐下,兩個人隔着一個小桌子,蘇陌隨手倒茶:
「請。」
「蘇盟主布下這空城計,引我入彀,僅僅只是為了請我喝茶?」
蘇陌聽她的聲音,也沒有絲毫蒼老之態,不禁有些奇怪。
只是這些疑問,問出來未免失禮,便即輕輕一笑:
「來者是客,先奉上一杯清茶,其後慢慢談就是。
「前輩既然都未曾劍拔弩張,晚輩又豈能有失風度?」
「好。」
詭娘子好似點了點頭,蓋頭上下飄動:
「你倒是一個坦率磊落的。」
話音至此,端起茶杯湊到那蓋頭下面喝了一口:
「那兩個老鬼,昨夜未曾離開御庭山,想來是入了你的賬下?
「你能夠以諸葛千秋和諸葛玉堂,於此設計。
「多半也是得了他們的指點。」
「前輩莫要誤會。」
蘇陌連忙說道:
「這兩位對此,可是一無所知。」
「可他們終究是告訴你了,我是什麼樣的人……所以,你才能這般針對。」
詭娘子似乎笑了,聲音之中略帶蒼涼:
「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他們自然也了解我。
「他們不會幫你算我。
「甚至於,他們願意入你麾下,其實也是希望,能夠在你對付我的時候,幫我一把……
「這份心思,想來蘇盟主也是洞若觀火吧?」
「前輩明鑑。」
蘇陌微微一笑:
「江湖盟如今正是用人之際。
「班術先生和郭兆辰前輩,這兩位都是高手。
「驚龍會勢大,這兩位若是棄之不用,未免可惜。
「更何況,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放眼江湖,哪一個不是屠刀之下的待宰羔羊?」
詭娘子聽到這裏,輕輕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頭:
「我的事情,想來你也知道了。」
「……不敢隱瞞,略有耳聞。」
蘇陌多少有些尷尬。
這陳年舊事,又事關隱秘,如今當着當事人的面,承認自己吃了一個大瓜,還是有些古怪的。
「昔日之因,今時之果,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不是沒有來由的。
「諸葛英雄害我一生,讓我不能跟班術相伴到老。
「班術此生並未再娶。
「也因此,無緣留下子嗣。
「可是……諸葛英雄有。
「他……憑什麼有?」
詭娘子扭頭看向蘇陌,蓋頭輕輕晃動:
「所以,諸葛千秋和諸葛玉堂,必須死。」
「他們尚且有用。」
蘇陌淡淡開口:
「前輩,你殺不了他們。」
「……有你護着,我確實是殺不了他們。畢竟,你若不願意,我今日甚至走不出這間屋子。」
詭娘子輕輕嘆了口氣:
「不過,若是我願意入你麾下,為你做事。
「你可願將這兩個人,交給我來處置?」
蘇陌抬頭看了詭娘子一眼,忽然笑了笑:
「我有點疑問,還請前輩解惑。」
「……你說。」
「當時,你去跟老叫花子說那司空化極修煉奪天化神大·法那會,身邊跟着的那位,是什麼人?」
蘇陌輕聲開口。
詭娘子一時並未開口,只是一股沉悶的氣息自她身上發散。
這股低氣壓讓整個房間裏的氛圍,都凝重了許多。
半晌之後,詭娘子這才長長的出了口氣:
「他是一個驚龍會的騙子……
「自稱,蘇天陽。
「是,一個代理之人。」
說到此處,她自袖口之中取出了一件東西。
這是一塊玉牌。
玉牌之上,鐫刻着一個圖案。
這圖案蘇陌認識,當日乾坤洞內,東門庸給他留下的暗記就是這個圖案。
聲稱,將來若是有人出示這個圖案。
便說明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
蘇陌一時有些古怪的看了詭娘子一眼,就聽到她沉聲說道:
「昔年我遭逢大變,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班術,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
「幾度想要自我了斷……卻都被班術給救了下來。
「後有一日,我本想獨自離開,死在某個山林幽谷之中。
「亦或者是,尋一處懸崖,一躍而下,得個痛快。
「卻沒想到,就在我想要自我了斷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他說『你這般死了,最開心的人會是誰呢?』。
「我當時沒在意此人是人是鬼,我都要死了……自然是無所畏懼。
「便直言說道『是我啊。』
「結果那人大搖其頭『錯了錯了,最開心的人,莫過於諸葛英雄了。』」
詭娘子聲音略顯低沉,逐漸飄搖至昔年歲月之中。
那人的聲音好似就在耳邊,他輕聲說道:
「他自此之後,不再需要提心弔膽的等待你的報復。
「正可以安枕無憂,獨留一夕歡好的記憶。
「起初也會想起來,增添床笫之樂。
「但最後終究會逐漸淡忘。
「一直到他百年終了,迴光返照之時,回想過往,說不得也能想到這一幕。
「想到那個風華絕代的女子,被自己……
「嘖嘖嘖……老而彌堅!!」
「混賬!!!」
詭娘子本是心死,可聽到此人這一番話之後,也仍舊是忍不住火冒三丈。
當即猛然回頭。
就見到一個年輕人,正站在不遠處,負手而立,滿臉笑容的看着她。
哪怕詭娘子怒極,此人也未曾有絲毫怯意,反而端詳着她這一身嫁衣,笑着說道:
「姑娘,你看,你死都要死了。
「不如做做好事?
「在下這一生還從未遇到過姑娘這般漂亮的女子。
「不如,臨死之前,再賜一宿?
「就當做做善事。
「待等孽鏡台前一照,還能平添幾分功德。
「下輩子投胎還能做個漂亮姑娘,豈不美哉?」
「你找死!!!」
詭娘子跟郭兆辰是師兄妹。
一身武功不在班術之下。
他們這一門的武功,偏行詭道,往往似是而非,難以捉摸。
如今心中殺意一起,出手絕不容情。
頃刻之間連出三記殺招,招招取其要害。
卻不想,這年輕人也不知道是個什麼來路。
一身武功高明的簡直匪夷所思。
屈指彈打,將詭娘子一身殺招盡數化為無形。
一不小心,竟然被他欺身近前,伸手在蓋頭下的臉蛋上摸了一把,繼而哈哈大笑:
「好生滑嫩。」
這一下,卻是讓詭娘子渾身發抖。
一則是氣的,二則是嚇得。
氣的是此人輕薄。
嚇得卻是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夜。
只是如此一來,她出手更加狠辣,憤怒和恐懼,全都化為癲狂。
出手即詭異難防,又狠辣刁鑽。
那年輕人至此卻並未再出一招,只是身形晃動,隨手招架,將自身回護了一個密不透風。
姿態輕鬆,全然不像是在交手搏命,好似於後花園中,閒庭信步。
這一打,打了數個時辰。
詭娘子當年終究年輕,內功雖然有成,卻難說深厚。
再加上,一味猛攻,不知節制。
這數個時辰下來,早就已經是氣喘吁吁。
倒是那年輕人,臉不紅氣不喘,輕笑之間,滿是輕鬆姿態。
忽然一伸手,微微吐勁,詭娘子登時被推翻在地,那人欺上前來,居高臨下,揭開她的紅蓋頭,笑着說道:
「好一張讓人心動的臉蛋。
「你看,你如今軟弱無力,我豈非正可以為所欲為?」
詭娘子心頭怒火狂炙,卻偏生連指頭尖都動不得一下。
一時之間,只能用眼神狠狠地瞪着這人。
這年輕人見此卻是一笑:
「這眼神不錯……只是,為何只瞪着在下?而不瞪着那諸葛英雄?
「還是說,當夜姑娘也是曲意迎合,如今不過是故作姿態,想要給自己立一座牌坊嗎?」
「……你,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詭娘子聽到這裏,也覺得這人不像是一個單純的浪蕩子,採花賊。
「只是想要告訴姑娘,死並非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除了親者痛仇者快之外,你換不來任何東西。」
那年輕人忽然後退,讓開了數米的距離,這才輕聲說道:
「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姑娘原諒則個。」
詭娘子卻並未開口,反倒是此人的話,在心頭流轉,恍然明白,自己尋死,確實是最傻的。
諸葛英雄不會為此感覺愧疚。
班術反倒是會痛不欲生。
好在師兄修煉那七情絕念大·法,當不會有情緒之上的波動。
只是,當七情回歸,又該如何是好?
最重要的是,自己真的就這般放任諸葛英雄逍遙快活?
縱然百年之後,還要在回憶之中,羞辱自己一番?
想到這裏,心頭恨意如狂。
咬牙切齒的翻身而起,腳步趔趄的朝着敬龍堂方向趕去。
結果剛走兩步,又聽到身後之人說道:
「姑娘還要自殺?」
「我不會自殺了。」
詭娘子回頭凝望那年輕人:
「多謝兄台指點,我這便去讓那諸葛英雄,付出代價。」
「……原來姑娘不是想要自盡,而是想要去尋那諸葛英雄,再續前緣。」
「你胡言亂語什麼!?」
詭娘子頓時大怒。
「憑姑娘的武功,想要殺諸葛英雄,只怕是強人所難。
「更何況,敬龍堂中,也並非沒有其他高手。
「你這般貿然前去,除了被他們拿住之外,別無其他可能。
「到時候諸葛英雄必然大喜,本以為只有一夜……沒想到,姑娘千里迢迢又送上門來……」
「你住口!!!」
詭娘子再也聽不下去了,不管這人到底是好心還是惡意,這般言語,都不吝於在她的心頭反覆切割。
年輕人見此微微一笑:
「好好好,我不說就是。
「只是希望姑娘能夠明白當中的利害關係。
「更何況……姑娘當真以為,這件事情,僅僅只是諸葛英雄自己的意思嗎?」
「……你什麼意思?」
詭娘子滿臉驚愕的抬頭,看向了眼前的年輕人。
忽然意識到,自己尚且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這人年紀輕輕,一身武功匪夷所思。
對於敬龍堂和自己,都有了解。
絕非尋常之輩。
當即又補了一句:
「你是什麼人?」
「在下……複姓東門,單名一個庸字。」
東門庸抱拳一禮:
「實不相瞞,敬龍堂不過是小節而已。
「在這之後,尚且還有一門……名曰驚龍會。
「諸葛英雄對姑娘所做的種種作為,皆為驚龍會指使。
「其目的無非就是讓諸葛英雄以及他掌下的敬龍堂,能夠安安心心的給他驚龍會做狗。
「沒有朋友牽扯,沒有義氣相連,唯有在驚龍會的庇護之下,可縱意江湖,為所欲為!」
……
……
「那是我這一生之中,第一次聽到驚龍會這三個字。」
詭娘子的陳年往事,說到此處,聲音之中也泛起了幾許無力之感:
「當時,我尚且還不知道此人的身份。
「但是他對驚龍會卻知之甚祥。
「讓我知道,這江湖之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一個可怕存在。
「憑我一個人的本事,想要在這樣存在的保護之下,殺了諸葛英雄,那絕無可能。
「更何況,倘若指使諸葛英雄之人……當真就在驚龍會,我又該如何報仇?
「那會,我只覺得四野蒼茫,卻又無路可走。
「東門庸卻告訴我,他有辦法可以幫我。
「他讓我苦練武功,多做準備。
「他有一個天大的計劃,需得我來配合他。
「除了我之外,尚且還有很多人,都在這計劃之中。
「他告訴我,這件事情需得徐徐圖之,一步一步方才能夠走到最後。
「所以,一定得有耐心。
「我問他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為什麼要如此針對驚龍會。
「他只是告訴我……他跟驚龍會之間,也有着天高地厚的仇恨。」
蘇陌聽到這裏,表情有些古怪。
龍門第三驚跟驚龍會之間,有着天高地厚的仇恨?
這豈非可笑?
而詭娘子此時則咬着牙說道:
「只是我沒想到,他竟然……也是驚龍會的人。
「我卻是被他給耍的,團團亂轉。
「這數十年來,我遠離班術和師兄。
「明知道班術不舍對我下狠手,我卻幾次下重手將他打傷……
「就是不希望,他為了我,再跟這樣的龐大組織產生牽連。
「這不值得的……
「我也希望他能夠恨我……
「忘記所謂的情深義重。
「再尋一個值得的女子,能夠好好照顧他,與他生兒育女,相伴到老。
「只是,我卻是想不到,他竟然這般的傻……」
她說到這裏,長長的出了口氣:
「不小心說多了廢話,還請蘇盟主見諒。」
「無妨。」
蘇陌輕輕擺手:
「如此說來,前輩此次行事,就是得了東門庸的指點?」
「恩。」
詭娘子點了點頭:
「他失蹤數十年,若非是每隔兩三年,都會有一封書信送來。
「我都要以為,他已經被驚龍會殺了。
「他每一封信,都讓我繼續等待,等待他的謀劃再完善一些。
「我便耐着性子,從青絲等到了白髮。
「本以為此生再也等不到的時候,沒想到,那蘇天陽手持他的信物,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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