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桃花山的第十年,顧園收了他的第一位真傳弟子。
「你不肯結道侶,又不願收徒,難道真要成了天地間孤伶伶一光棍?看了未免太可憐。」
程馳不請自來,打擾顧宗主靜修,還要喝他這裏珍貴的松蘿茶,一杯接一杯。
端坐在靜修玉台上的顧宗主睜眼,微笑,手指在空中輕悠一划,仰頭喝茶的程馳只覺有誰用力抬了一下他的手,茶灑了滿身。
「噗——咳咳!」
程馳的手在茶案拍來拍去,狼狽地摸索手帕,揩去嘴邊的茶水。
收拾好一身狼藉,抬眼卻見顧園已行至門口,負手在背,望着窗外和美春景。
院中一株枯桃,枝椏舒展如窈窕舞動的女子,樹皮去蒼蒼似老者。顧園種這桃樹,如何都養不活,怎樣都非要養。程馳勸他好幾次,把這枯樹挖出來,非是不聽,主打一個犟。
「在你眼中是枯樹一棵,在我眼中,它不過是在等候花時。」顧園幽幽地說。
「你要是當初就這般能說會道,小陶道長也不至於把你趕出山去。」
「」
練武場的刀劍錚鳴聲砰砰響了半日,門人驚視,原是顧宗主在追着程堂主打。
陶眠這個名字,在青渺宗算半個禁忌。
一提這事程馳就有意見。顧園從來對桃花山的事都是三緘其口,只有當年親自把小道長從山上接下來的程馳對此略知一二。
什麼破禁忌,不就是專門針對他一人麼!
打着打着,程馳也有點懷念起笑眼盈盈華光繞身的小道長。他收劍入鞘,負氣道:「不打了,我要去桃花山。」
「不准。」
顧園果斷阻止,程馳更氣。
「你有什麼不準的?你憑什麼不准?跟小道長恩斷義絕的又不是我,我要去和人家絮敘舊情。」
顧園眉眼一壓。他本就長得冷峻,帶着薄怒更顯凌厲,怪不得宗門內的年輕弟子都懼他。
可惜這招對程馳無用。程馳本就臉皮厚,又和他是多年至交,何況他還臉皮厚。
臉皮厚這一點很重要。程馳說了,但凡顧園有他的三分臉皮,桃花山早成青渺宗分宗。
此言可見,程馳不但臉皮厚,他還膽子大。
遠在千里之外的陶眠打了個噴嚏,咕噥一句誰在誇他帥。
言談間,顧園也收起了劍。
「師父他喜靜,我也不願世俗凡塵再去侵染他。」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望向遠處縹緲山嶽,嘆息一聲。
「如今我滿身血腥,更是不想他見我。仙人心地良善,見不得生者受苦。我既給他人帶來災禍,又用罪業折磨自身。他挽留不住逝去的生命,也無法將我自業火救贖,左右都是兩難。
而我,不願他兩難。」
顧園如今是一宗之主,鮮少在外人面前顯露真實心緒。如今說出這麼一長串的真心話,倒是把程馳也說得傷感。
「唉,你這好好的一對師徒,怎麼鬧到生而不得見的地步呢?顧園啊顧園,你斬殺仇敵踩着鮮血踏上高位的時候,你只考慮你自己。等如今功成名就,你怎麼偏不自私了?我看啊,你們師徒,就是太為對方着想。
話又說回來,你究竟是不能見,還是不敢見?」
程馳的問話,始終沒有等來回答。
顧園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不能回,也不敢回。
青渺宗每三年開宗收徒,這次又是一個三年。
和往昔一樣,顧園主持儀式,走個過場。他是不收真傳的,徒弟都由長老堂主去教。
唯獨今年是個例外,宗主收了個女娃作弟子。
那女娃娃只有七八歲,整日爬樹上房,招貓逗狗,淘氣非常。偏偏顧園一切由着她去,不叫外人壞了她的天性,把宗門上下弄得一頭霧水。
「外面都傳,未醒其實是你的親生女兒。」
「」
程馳從來只說別人不敢說的話,仗着顧園不會真的把他打死。
小姑娘叫孟未醒,是顧園唯一的真傳弟子。程馳看着她在院子裏跑來跑去,追攆那幾隻蘆花雞。
程馳眯起眼睛,試圖從小孩身上找出一絲顧園的影子,以此來證明他們之間的血脈聯繫。
他看着那孩子穿一身水綠色的襖裙,脖頸上掛有顧園送她的長命鎖,一旋身,背對他彎腰。蘆花雞拍打翅膀,噗噗噠噠地亂跑。小孩向後跌坐,沒哭,又不死心地去抓它。
衣袂散開,如同展翅的山雀。程馳盯着她的背影,一瞬間和另一道身影重合。
仿佛那身影轉過頭,程馳就能聽見帶着笑聲的話語。
「你這年輕人,蠻會說話。」
程馳渾身一激靈,他轉頭望見顧園的側臉,顧園面容平靜地向前看,時刻關注那孩子的一舉一動。
「顧、顧園」他壓低聲音,都結巴了,「這該不會是、是小陶道長的孩子吧?」
「」
程堂主又被宗主在練武場追着暴揍,慘叫連連。孟未醒一手抓着一塊桃花糕,一手摟着蘆花雞,小腦袋左右擺,看程馳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她默默咬了一口桃花糕,好吃。
孟未醒是除程馳外,第二個知道桃花山所在的人。
顧園人在青渺,心在桃源。程馳說你師父的魂兒早就飄了,只是他的身被心囿於此地。
「這世事多古怪,好人和好人互相折磨。」
「不懂。」
孟未醒說話喜歡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長大了習慣也沒改。
程馳笑着,笑得無奈。
「不懂,也好啊。不懂多好。」
從程馳那裏撬出桃花山的方位後,孟未醒曾經偷偷去過一次。
那時的桃花觀還沒有藏起來,山腳下的村民淳樸,時常來觀中拜拜。
他們碎碎說着祈願,要豐收,要多子,要太平。
桃花山的仙人就坐在不遠處的一棵茂盛的桃樹上,用墨筆將他們的願望一一記下。
孟未醒呆望着這裏的桃樹,榮榮似火,漫山遍野的燦爛雲霞。
她劍上的劍穗不小心掉了,是一枚玉雕的粉玉桃花。她彎腰正要將它拾起,卻被一隻烏雞叼走。
孟未醒追着它跑,不知不覺跑到了道觀的側面。這裏有一處小小的庭院,一人立在樹下,手中托着桃花劍穗,回眸望向誤闖進來的她。
仙人莞爾一笑,聲音也好聽。
「這是你的劍穗?烏常在頑皮,揀拾了去。現在,物歸原主。」
孟未醒張張嘴,連兩個字都說不出,只是愣愣地接過桃花。
這樣的人,不怪顧園牽掛。
烏雞在仙人腳邊啄來啄去,仙人微微歪頭,似乎不解她為何還站在這裏。
「是不記得下山的路麼?我可以讓烏常在送你。」
孟未醒猛地搖頭,吐出一句:「桃花。」
「嗯?」
「我想,我能不能求一枝桃花。」
孟未醒帶着幾枝盛開的桃花離開。路上她怕花謝了,小心翼翼護送着。
等回到青渺宗,她把那幾枝嬌嫩的花,插在顧園庭院的枯桃旁邊。
日夜兼程地趕路,孟未醒回到自己的居所,倒頭就睡。
第二天一大早,她匆忙跑來看花,卻見顧園一人立在樹下。
桃紅又是一年春。
孟未醒立於庭院中,窺見顧園神情。他靜然端詳那桃花良久,嘴角難得浮現一絲笑意。
「未醒,去喚程馳。」
「何事?」
「叫程馳修書一封,就說我病了,病得很重。望師父,能來見我一面。」
信遠走,人慾來。孟未醒站在人群中,看着那日見到的仙人匆忙繞過山下一株盛桃,形容帶着幾分狼狽,和宗主重逢。
「顧宗主,天下第一宗的宗主,竟然騙人!」
背着大部分門人,孟未醒聽見仙人如是小聲斥責。
顧園卻笑,回了一句什麼,化在風裏,孟未醒沒有聽見。
孟未醒活到九十九歲,卻仍是鍊氣期。她從來想不通自己資質平平,到底哪裏叫顧園青眼有加。
她得不到答案了,因為顧宗主早在數十年前魂歸黃泉。
人來人散,程馳也故去了。偌大的青渺宗,孟未醒只覺得冷。
臨死前的走馬燈,她看見顧園,看見程馳,看見桃花山的灼灼桃花和花下仙君。
程馳說世事多古怪。良人散,離人悲。浮生滄海,只有記憶吊着她一口氣。
「人間無地著相思。」
多年前顧園大限將至時,嘆惋着說的那句話,又從孟未醒的口中輕吐。
人走了卻徘徊,生者所聞所感,原是思念在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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