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駛過長慶樓。
透過車窗縫隙,趙朴看到大街上的行人車馬,正在排隊有序離開封鎖街區。
邢秉懿從衣裙內襯撕下一塊布條,緊緊纏住趙朴受傷右臂。
趙朴赤着上身,右臂傷口被汴河水泡得發白。
之前趙朴撕破身上衣衫,簡單包紮,又被河水浸泡,血勉強止住,只是渾身又濕又髒,難免污染傷口。
一上車,邢秉懿主動幫他把布條拆下,重新包紮。
趙朴閉着眼,回想昨夜道宮裏,最後關頭跳花池,潛入溝渠順水逃走。
也是他運氣好,憋着氣胡亂潛入一條水溝。
遊了好一會,浮出水面換氣時才發現,竟讓他一口氣逃到了道宮南門附近。
趙朴爬出水溝,鑽過狗洞,又潛入水門,一路東躲西藏才逃出道宮。
此刻,趙朴倚靠車板,腦袋陣陣昏沉。
體力早已耗盡,全憑一口氣在支撐。
邢秉懿小心翼翼在傷口處打結。
做完,她輕輕舒口氣,額頭鼻尖沁出些汗珠。
那道傷口從肩頭延伸至上臂,足足有五六寸長。
傷口極深,皮肉外翻,發白冒血絲。
看着猙獰可怖,她第一次處理,難免緊張。
邢秉懿包紮完,趙朴扭頭看了眼,咧嘴低笑:「多謝。
害你扯破衣裙,今後定當賠償。」
邢秉懿上身褙子缺了好大一塊,露出內里淺青色貼身裹衣。
天氣漸熱,東京婦孺的日常穿衣也漸漸輕薄。
邢秉懿趕緊捂住腰間外露的裹衣,面頰撲染紅霜。
「若我真是昨晚景靈宮裏的兇徒,你待如何?」趙朴輕笑道。
邢秉懿眼眸看着他,仿佛在思索,旋即又搖頭道:「你不是!」
「為何?」
邢秉懿低聲道:「禁軍封街,只怕也不是為搜捕兇徒。
若果真有兇徒逃到長慶樓附近,除了出動禁軍,金吾街仗使、軍巡鋪、坊丁各色官差都會參與緝捕。
現在,唯有禁軍四處搜羅,其餘衙門的官差無權插手。
不像是在搜捕兇徒,倒像是尋找什麼重要人物。」
趙朴想了想,「有道理!刑娘子聰慧,見識也不凡!」
邢秉懿輕咬唇,小聲道:「你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趙朴笑道:「你覺得我像嗎?」
邢秉懿撲閃眼眸,沒有說話。
趙朴挪動了下身子:「你都不確定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就敢跟上來,不怕有危險?」
邢秉懿低聲道:「我知道,趙郎君不是壞人。」
趙朴笑了:「憑何這麼說?」
邢秉懿搖搖頭,沒有回答。
連她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難道說這是她的直覺?
當時不知怎地,就是放心不下,糊裏糊塗就跟着鑽進那條髒臭窄巷。
邢秉懿在心裏,把自己的反常行為,歸結於還人情。
畢竟不久前,因為自己犯迷糊,撞上趙郎君的馬車。
人家不僅沒怪罪,還幫她送醫治傷,又賠了一大筆錢給邢家。
邢秉懿自覺虧欠,想償還這份人情。
她就是這麼說服自己的。
趙朴斜靠車廂,看着她,忽地又道:「令尊可是開封府邢儀曹?」
邢秉懿怔了怔,輕輕頷首:「正是。」
趙朴咧咧嘴,還真是巧了。
不出意料的話,這位刑娘子,就是歷史上趙構的原配王妃,死後追封為「憲節皇后」。
從諡號、史載可知,她是一位貞烈女子。
歷史上,作為親王妃,她和絕大多數皇室女眷一樣,在東京城破後,難逃北遷宿命。
金國為了羞辱趙構,甚至剝奪她尋死的權力,冊封她為「建炎宋國夫人」。
在她短暫的三十四年的生命里,有大半竟是在遙遠的五國城渡過。
趙朴看着她,不禁有些感慨。
歷史上,趙構對這位賢惠王妃頗有感情,甚至為她將中宮之位空置十餘年。
不過現在,邢秉懿的命運似乎發生改變。
趙構母子悔婚刑氏,轉頭與王家曖昧不清。
數日前,聽說老九私下裏甚至和王璜約會,雙方進展神速。
這麼看來,邢秉懿應該沒機會再做他的九嫂。
失去成為王妃的富貴,換來下半輩子的平安。
冥冥之中,這一切似乎全拜他趙十三所賜。
「老九命里註定的媳婦,現在和我坐在同一輛驢車裏?
這事兒怎麼越想越古怪?」
趙朴心裏不禁犯嘀咕。
就在驢車即將駛過橫一街,駛入稅務街時,街道前方傳來一聲大喝:
「所有車駕停步!接受查驗!」
一隊殿前司禁軍將行人車馬分隔開。
車夫小聲罵咧幾句,跳下車轅收攏韁繩,準備接受禁軍盤查。
趙朴心神瞬間緊繃,匕首緊緊握在手中。
邢秉懿俏臉發白,緊張不安地看着他手裏匕首。
透過車窗縫隙,趙朴看見,郭俊中親自帶人把守街口。
他身後一隊殿前司禁軍里,劉光世也扮作兵士模樣,混在其中。
這要是被他們搜到,只怕處境更加兇險。
趙朴咬牙渾身繃緊,暗暗思索應對之策。
便在這時,街後傳來一聲大喝:「郭正將!」
一隊盔帽有紅色纓絡裝飾,抱肚繡虎紋的兵士趕來。
領頭之人高坐馬背。
趙朴認出這是侍衛步軍司麾下,虎翼軍兵士。
「虎翼軍左廂都指揮使劉錡,奉命傳令郭正將,命你即刻解除封鎖,諸色人等統統放行!
殿前司兵馬帶回營地!」
趙朴輕輕推開車窗,仔細打量那馬背上,英姿勃發的年輕武官。
原來,他就是劉錡!
郭俊中似乎並不想領命,冷冷大喝:「敢問劉都使,你奉誰的命?」
劉錡高舉一塊金牌:「奉敕御字金牌在此!」
一眾禁軍單膝跪倒,郭俊中也不得不下馬,不甘心地抱拳道:「末將遵命!」
在劉錡的監督下,郭俊中收攏殿前司兵馬,解除街面封鎖,整片街區恢復正常秩序。
趙朴看着禁軍悉數撤離,長長鬆口氣。
賊老天,終於讓他走運一回......
劉錡直接掏出御字金牌,說明昨晚的事,已經驚動趙佶。
作為香噴噴的餌料,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接下來,就看蔡京如何操作,順勢掀翻王黼。
趙朴突然想到,現在趕回蕃衍院,似乎也不能確保自身平安。
劉光世、王黼還在。
萬一再上演一場行刺,以他現在孱弱之軀,根本無力反抗。
不如再躲一陣子,靜待朝局變化再說。
「車夫,不去後門橋頭,調頭去小紙坊巷口。」趙朴突然喊道。
「得嘞,您說去哪就去哪!」
車夫吆喝着,駕駛驢車拐過街口,往南駛去。
趙朴低聲道:「去到小紙坊,勞煩刑娘子幫我租一處民宅,要清靜些、偏僻些,再為我準備一些藥材、食物......」
邢秉懿點點頭。
驢車安靜地行駛一會,邢秉懿突然感覺肩頭一沉。
原來是趙朴靠着她,昏昏沉沉睡着。
邢秉懿輕聲呼喚,卻怎麼也叫不醒。
沒過一會,趙朴渾身發抖,豆大的汗珠打濕她的肩頭。
邢秉懿急忙用手背試了試他的額頭,只覺滾燙無比。
「車夫,先到濟慈堂,走快些!」
邢秉懿急得雙眸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