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樓外,一百二十八名太學生,從晨初一直靜坐至黃昏。
不遠處的御廊橋邊,停放幾輛驢車,車斗四周圍布遮掩,裏面擺放恭桶。
到了飯點,有專人趕車送來飯食,每人領取一大碗,有菜有飯。
每隔一個時辰,還有人送來清水,供士子們飲用。
自宣和元年起,學生運動越發頻繁,太學生群體積攢下豐富的鬥爭經驗。
移動茅房,食物供應這些都是基本保障。
如何宣傳造勢,如何遊行示威,如何爭取官員百姓支持,太學生們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陳東、鄧肅作為新老兩任學生領袖,更是其中集大成者。
此次牽扯諫書案後續風波,為營救皇十三子趙朴,聲援其嚴懲六賊的主張,二人通力配合,分工有序。
鄧肅的興業書鋪,加班加點趕製出一批新聞小報,用全篇幅詳細介紹此次事件經過。
又在輔國社社員賣力宣揚下,使得太學師生盡皆此事。
隨着新聞小報向民間擴散,此次事件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向東京全城傳播。
此次事件造成的影響正在積聚、醞釀。
如果處置不及時,誰也不知到最後,會引發怎樣的輿論風暴。
「皇子朴受宋昭案牽連,罰俸禁足!」
「皇子朴拒絕認罪,二度諫罪六賊!」
「皇子朴遭降爵,罰俸三年,禁足半年!」
「皇子朴堅貞不屈,寧舍王爵富貴,不畏奸臣淫威!」
經民間小報詳細解析,東京百姓可以清楚知道完整事件經過,並清晰感受到事件正在逐步升級。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心皇子朴結局如何。
打倒六賊的口號喊了好幾年,鄧肅、陳東、宋昭這些發起人,全都受到打壓、迫害。
如今輪到趙朴,他是皇子身份,更加引人矚目。
這也算大宋統治階層,一次刀口向內的自我革新。
宣德門一側副門隆隆開啟,一輛雙馬纓飾革車,在五十八名甲士前後護衛下,緩緩駛出。
隊伍里,有甲士手持門戟開道,革車左右撐起兩頂青絹傘遮頂。
觀其儀仗規模,至少也得是身居相位的宰臣。
車隊剛剛駛出宣德門,太學生嘩一聲湧上前。
年輕士子們群情激憤,聚攏在車隊兩邊,攥緊拳頭振臂高呼:
「皇子朴赤心為國,無罪有功!」
「絕不容直翁冤屈重演!請朝廷將皇子朴無罪釋放、恢復爵位!」
「孤直公乃我輩楷模,誓死保衛孤直公!」
眾士子又齊聲高唱:
「平生於國兮,長於原野......
王不察其長利兮,卒見棄乎原野......
堯舜聖已沒兮,孰為忠直......
悠悠蒼天兮,莫我振理......」
護衛馬車的甲士們神情緊張,生怕這群熱血青年裏,突然冒出一個膽大的衝擊車隊。
這些太學生可都是天之驕子,輕易打罵不得。
就算他們是宰相護衛,真要爆發衝突,也不敢對其下死手。
鬧出人命,倒霉的還是他們自己。
寬敞的革車車廂里,太宰王黼斜倚軟塌,閉目養神。
坐在一旁的副宰李邦彥,掀開帘布一角,偷偷往外瞄。
陣陣整齊劃一的怒吼聲震得人耳朵疼。
「聽聽,都開始吟誦東方朔的《七諫》了!
他們什麼意思?把皇子朴比作屈原?把官家比作楚懷王?
哪來這麼大冤屈?
真是膽大至極!狂妄至極!」
李邦彥罵罵咧咧,又不敢太大聲,生怕傳出去,引來學生們更大怒火。
王黼淡淡一笑,似乎渾不在意。
他偏着頭傾聽,忽地問:「孤直公?指的是皇子朴?」
李邦彥道:「正是!宋昭號直翁,這幫太學生,就為趙朴取個孤直公的名號!」
王黼嗤笑搖頭:「一豎子爾,何德何能敢稱孤直二字?」
李邦彥附和道:「虛聲作勢,太學生慣會此道!」
聽着車外陣陣吶喊聲,王黼眼中划過厲色:「領頭的太學生,還是那個叫陳東的?」
李邦彥掰着指頭:「陳東、鄧肅、許華、王子鋮......都是輔國社之人!」
王黼冷笑道:「不知死活,看來留他們不得!」
李邦彥伸手一抹脖子:「王相公是想......」
王黼淡淡道:「這種事,何須我們自己動手?
劉延慶、劉光世父子不是快回京了?
宋昭、陳東上書要求嚴懲劉氏父子,想來劉光世對他們也是深惡痛絕......」
李邦彥兩手一拍:「王相公高明!等劉氏父子回京,我親自交代他們。」
王黼點點頭,左側眉尾一顆肉痣,讓他的面容看上去平添幾分凶戾。
「趙朴又該如何處置?」李邦彥添置茶水。
王黼端起蓋碗呷一口:「官家已聽從某的建議,將那豎子遣送燕京,為期一年。」
李邦彥笑道:「如此,倒算是便宜他了。」
王黼沉聲道:「太學生、宋昭、趙朴,這些人無足輕重,不管怎麼上書,官家都懶得過問。
可有人想趁機生事,在背後推波助瀾,不得不防!」
李邦彥一愣:「王相公指的是......蔡家?」
王黼惱恨道:「蔡攸還未回京,蔡家諸子就開始不安分。
蔡京匹夫,稱病閉門謝客,其實藏在暗中聯絡門生故舊。
故而,諫書案一事,必須儘快結束,不能給蔡家找到機會!」
李邦彥眼珠滴溜溜打轉,有些心不在焉地嘀咕道:「看來傳言非虛,蔡太師還是不死心啊~」
蔡京欲圖復相,更令王黼感到不安的是,官家態度模稜兩可。
一時間,車廂里陷入安靜,兩人各懷心思,各自陷入沉思。
太學生圍着車隊喊了好一陣子,直到隊伍駛過御廊橋,學生們才陸續回到宣德樓前。
陳東披上一件打滿補丁的毛絮氅衣,搓着手,往手心裏呵氣。
鄧肅道:「今夜我帶三十人留下,你和其他同硯回去歇息。」
陳東道:「還是我留下,你回去......」
鄧肅笑道:「少陽兄畢竟年長几歲,身子骨也不如我。
這幾日倒春寒冷得厲害,還是我留下吧!」
陳東遲疑了下,拱手道:「那就辛苦志宏了,待會我讓大夥把厚衣勻一勻,多給你們留些。」
鄧肅笑着點頭,望着前方巍巍皇城五鳳樓,慨嘆道:
「六賊把持朝政,我們奔走多年,四處求助,就是為罷免六賊,還朝堂清明。
可惜數載已過,卻還是毫無進展。
皇子朴,是第一位旗幟鮮明反對六賊的皇子王公,絕不能讓其再受奸臣迫害!」
陳東也用力點頭道:「不錯!皇子朴能夠支持我們反對六賊,說明我們多年努力並未白費。
直翁宋昭之後,皇子朴便是反對六賊的一面大旗,絕不能倒下!」
鄧肅深吸口氣:「縱使身死,亦無悔!」
陳東攥緊拳頭:「身死無悔!」
夕陽夕照,二人屹立在宣德樓前,身披金光,斜影深沉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