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方及酉時落下來的。
一夕輕雷落了萬絲,雨珠如銀線般淅瀝瀝地往下墜着。初冬的風一吹,雨水便溶了金粉色的霞光,淌過國公府的朱甍碧瓦,落在那滿堂的喜色上。
酈酥衣一身火紅的嫁衣,在新房裏坐得端正。
「這屋裏坐着的,就是能給咱們老夫人延命的新娘子?」
院牆另一頭傳來丫鬟的議論。
「是啊。那是酈家的千金,先前算過了八字的,恰逢二爺歸京,這門婚事正巧能給咱們老夫人沖沖喜。這不,婚貼剛一落下,老夫人的病立馬就見轉了好。不過酈家也真是的,明明算的是他們家大女兒的生辰八字,對方竟還想着將二女兒送進咱們國公府,還好及時發現了去,真是丟人現眼啊丟人現眼」
一提起那件事,酈酥衣臉上就掛不住光。
半個月前,沈家向酈家下了封婚貼,以重金求聘酈家長女酈酥衣,嫁與沈家二公子沈頃為妻。
那沈頃,何許人也?
鎮國公府二公子,皇上親封的定元將軍,沈世子沈蘭蘅。
並非沈家嫡長子,卻靠着赫赫戰功獨得聖上青睞,他是武將出身,偏偏又生了一副斯文極了的儒士相。
酈酥衣並未見過沈頃,卻在京都時常聽見有關乎他的傳聞。說他德才兼備、文武雙全,實乃大凜不可多得的清雅之士。
父親喜極,登時便收了沈家的聘禮,姨娘孫氏卻不樂意了。
酈酥衣明明是酈家嫡女,母親明明是父親的正妻。可這麼多年以來,父親寵愛極了孫氏這一房小妾。酈府吃穿用度,一貫是先討了庶妹的好、再將剩餘的分些給她。
白撿了這樣一位好女婿,又能攀上鎮國公府這樣一棵大樹,孫氏自然不甘心讓酈酥衣嫁過去。
她巧言哄騙酈老爺,沈家只說要娶酈家嫡女,可又未曾見過酈家的大女兒,不若偷梁換柱
父親極疼孫氏與庶妹。
孫氏這麼一鬧,庶妹這麼一哭,花轎上的新婦陡然便換了一人。而沈家似乎早有所防備,當着眾人的面戳穿這樁「狸貓換太子」的醜事,一時之間,整個酈府成了全京城茶餘飯後的笑柄。
但酈酥衣卻不在乎這些。
她心裏頭只想,自己到底是有些福分的,嫁進了鎮國公府,母親在酈家總歸也能好受些。
這些年,母親為了她在酈家忍氣吞聲,過得太苦。
自從外祖父離世後,父親便趕忙抬了孫氏過門。與之一同邁進酈家的,還有那位原本見不得光的私生女——她的庶妹,酈知綾。
那時候酈酥衣還年幼,並不知曉屋裏頭多添兩雙筷子的含義。她只知那孫氏和庶妹搬進來後,父親的目光就再沒有落在她與母親身上。
她們被趕到側院,府里的下人們也都如牆頭草般變了臉。
母親日日哭,夜夜哭。
後來母親終於不哭了,可身子與眼睛都不大好了。
酈酥衣正思量着,雨勢忽然落大了些。
她仿佛能聽見,嘈亂的雨聲里混雜的賓客們的恭賀聲。
今日明明是鎮國公府大婚。
可來往賓客恭賀最多的,卻不是沈酈兩家的婚事,而是老夫人病情初愈,是沈世子班師回京。
他們好像都忘了她。
酈酥衣垂下濃黑的睫,心想,沈頃應當也不大喜歡她。
對方也是在半個月前,才得知要迎娶她過門。
他是個孝順的,父母之命,八字之合,讓沈頃並未做出任何反對。對方與她一樣,穿上那件大紅色的喜服、按部就班地完成這一場婚事。今夜洞房花燭一過,或許二人剩下的交集,便是少之又少。
沈頃應該是討厭她的。
譬如父親那樣不喜歡母親。
既非門當戶對,又非兩情相悅。看似天作之合,實則一場孽緣。
如此想着,少女頭上的步搖晃了一晃,雨珠子撲簌簌的,就要落入到她的眼眶。就在此時,房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原本亂鬨鬨的周遭忽然間安靜下來。
雨聲,腳步聲,玉墜輕叩聲。
「吱呀」一聲響,喜房的門被人從外推了開。
酈酥衣蒙着大紅蓋頭,什麼都看不見,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一個人形走到自己身前。他身姿頎長,步履卻是溫緩,隨風飄來一陣極淡的香氣,細細一聞,似有清雅的蘭花香。
她不敢出聲,只低着頭,一張臉籠在通紅的蓋頭中。
來沈府之前,嬤嬤曾教過酥衣,如何討得夫君歡心。
「世子爺成日舉槍上戰場,是個蠻力大的,姑娘身子嬌弱,到時候怕是要多擔待些。不過姑娘也莫要驚懼,沈世子也並非生有三頭六臂,只疼那頭一下便好了」
不等酈酥衣反應,面前已然落了一道身形。沈頃只一挑,揭了她的蓋頭。
對方的動作很輕。
迎面一道清淡的風,落在酈酥衣眼角的晶瑩上,她下意識抬眸,撞入眼帘的是一襲大紅色的喜服。男人烏髮高束着,戴着尊貴華麗的金冠,金冠之下,是一張溫潤如玉的臉。
他的面色清平似水,一雙鴉睫濃密而纖長。唯有那對鳳眸輕挑着,露出些探尋之意。
見了她眼角的淚痕,沈頃稍稍一怔。
這是
哭了?
他攥住了蓋頭一角,有幾分忐忑地問道:「姑娘怎麼了,可是在下生得叫姑娘不歡喜?」
酈酥衣趕忙搖頭。
她也原以為,沈頃常年征戰,會生得五大三粗。如今凝望而去,只見他面容白皙,劍眉星目,不像是個將軍,反倒像是位斯文矜貴的文官。
見她並未面露惡色,沈頃放下心來。
他知曉,酈姑娘與他一般,都是奉着父母之命成婚的。二人先前並未打過照面,也難免會生怯。於是他的動作愈發輕緩,結髮、合卺往後的每一項他都做得十分體貼而細緻。
酈酥衣止住了哭,循着月色望去。
從前便聽聞,這鎮國公府是京中無數貴女就算擠破了頭、也想嫁進去的地方。如今見着沈世子如此溫柔小心,她的怯意不免消散了八九分。
酈酥衣在心中暗想,她的這位夫君,應當是個會善待她的好人。
飲完合卺酒,接下來便是洞房花燭。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沈頃的面上有些泛紅,褪下最外層那一件嫁衣時,酈酥衣的整張臉更是紅得不能自已。窗外大雨仍是淅瀝,她的衣裳亦是窸窣窣地寸寸褪下,就在只剩最後那件裏衣時,沈頃發覺了她身形的顫抖。
她在害怕。
從眼神、到嘴唇,再到渾圓的肩頭,都在輕輕打着顫。
她害怕極了。
酈酥衣自幼被養在閨房中,從未與外男接觸,更罔論這般不明不白地與人入了洞房花燭。可見對方不再解自己的衣裳時,她心中的驚懼又甚——世子爺只是在想什麼,他怎麼停下來了,他莫不是在嫌她矯揉造作、只褪一件嫁衣便瑟縮成這般模樣?
她會不會令世子爺不喜?
倘若自己新婚第一日便遭到了沈頃厭惡,那母親在酈家那邊,又該如何自處?
見她一直出神,沈頃問她:「在想什麼?」
「我在想,世子爺可不可以,對酥衣好一點。」
聞言,沈頃便笑了:「你是我的妻子,夫君薄待正妻,實乃令人不齒的小人行徑。我沈頃雖算不上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
他又看出新娘子的侷促,按住她的手。
「再者,你不必像嬤嬤們教的那般刻意討好,我不喜歡。」
酈酥衣的手背上一燙,紅着耳根子點頭。
沈頃不知她心中思忖,見她瑟縮得厲害,猶豫了一下,緩聲道:「你如若不喜歡,我們今夜可以不」
不等他說完。
酈酥衣心中惦念着母親,眼一閉,心一橫,竟直接吻上沈頃的唇!
「唔」
後半句話登時被人吞入腹中。
沈頃雙眸微圓,只覺有津津甜意在唇齒間蔓延開來。男人眸光微動,下一刻,已掐着少女的腰身將她回吻住。
這一場大雨傾盆。
不知是何人的心跳聲劇烈。
怦怦聲,簌簌聲,還有窗外那淅淅瀝瀝的聲息。酈酥衣只感覺着男人的呼吸迎面落下,緊接着便是耳畔落下的那極輕柔的一句:
「夫人。」
他乃武將,行軍打仗,舞刀練槍。
卻將這刀口封住,如嬌養一盆花兒般,以提刀的手溫柔養護她。
鮫室瓊瑰,銀面仙泉。
就在這一場春雨將落欲落之際,就在酈酥衣放下渾身戒備之時。驀地,原本正應搭在她腰間的手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酈酥衣一驚,睜開眼。
「世子爺?!」
轟隆一道驚雷,窗外劈過白光,照在沈頃面上。
他本就白皙的一張臉,如今被那冷涔涔的月色映照得愈發煞白。僅一道雷劈下來的時間,男人身上原本的溫存登時不見。他的一隻手扼住酈酥衣的脖子,眼底閃過幾分陰鷙之氣,不過短短一瞬,不過短短一瞬。
酈酥衣的眼前,竟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此時此刻,酈酥衣卻不能去多想,只因她此時被沈頃掐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世子沈、沈世子」
她一雙手拍打着,想要將男人從自己身上拽開。
沈蘭蘅垂下雙目。
他微蹙着眉,看着自己身.下奮力掙扎的少女,以及這滿室的紅光喜色。
男人一貫陰冷兇狠的眸底,忽爾閃過一絲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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