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越抬腳走了過去。
他見她的目光第一次這般急切地盯着他,但他只錯過她,走向她外祖母和涓姨,跟兩位長輩正經躬身行禮。
涓姨側開了身,老祖母不明地歪頭打量了他一眼。
「將軍... ...」她又叫了他一聲,比起方才的疏離,這一聲略添幾分遲疑。
滕越回頭看了看她,但吩咐了門房,「去叫人來,接外祖母和姨母去柳明軒歇息。」
門房眨了眨眼,但在滕越的神色之下,萬不敢疑問一句,連忙去叫了人。
門房這邊離開,滕越便從眼角看到了她神色似乎有些不安了。
「將軍,」她這次直接開了口,「將軍的好意心領了,但是外祖母和涓姨她們只是路過而已,眼下還得回家去,就不要大費周章了。」
路過... ...她可真會找理由。
如果不是他剛才多聽了幾句,是不是就信了她?
「不費事。」他看着她的眼睛,「就歇歇腳,吃盞茶,哪怕是住幾日,又有什麼費事呢?」
鄧如蘊還要說什麼,他突然問了她。
「蘊娘是覺得,我會不樂意嗎?還是蘊娘不樂意?」
竹林下的風聲有些緊,日光婆娑在枝葉間,映在他英眉之下,他落在她臉上的目光似要把她看透一般。
鄧如蘊不由地心下快跳了一下。
鄧如蘊跟他說不清楚,抿了抿嘴。
他只盯着她看,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魏嬤嬤帶着小丫鬟們走了過來。
她一來,秀娘往身後掩了外祖母和玲琅她們。
鄧如蘊也眼皮跳了跳。
猜測之前滕越讓玲琅住西廂房的事,說不定已經惹了這位魏嬤嬤的眼了,這會她再把一家老小都帶去柳明軒,魏嬤嬤還不知道要怎麼暗暗記她一筆。
鄧如蘊傷勢沒好利索,還有製藥的事今日都沒能做下去了,她沒工夫跟這位老嬤嬤對台唱戲,剛想要再找個藉口把外祖母她們送走,不想魏嬤嬤笑着開了口。
「夫人可真是的,您家老祖母來了,合該從前門走才對,怎麼能讓人到後門來?」
這話引得滕越跟着在旁點了頭,而魏嬤嬤卻利索地緊,叫了身邊的小丫鬟們,「還不快扶老太太和姨太太進來?」
滕越不明狀況,鄧如蘊不想搭理他,但魏嬤嬤這是什麼情形?
涓姨不明地看了鄧如蘊一眼,鄧如蘊心下暗暗吃驚。
偏偏滕越就在旁邊,魏嬤嬤都「順」了他的意思,她堅決不把人帶進來,反而要引了滕越的懷疑。
這契約她既然應了,還是想要認認真真履行完成的。
鄧如蘊只好暫時不再多言。
*
一回到柳明軒,玲琅最是高興,一會趴在她太婆婆身上,一會又去牽她姨婆婆的手,還要帶她們去看她在柳明軒的西廂房。
只是涓姨又偷偷看了幾眼鄧如蘊的意思,鄧如蘊不便同她詳說,身邊也正立着一位非要款待的將軍。
他替她擋了廊下的風,先是過問了外祖母和涓姨都沒吃午飯,聽見傳聞就趕了過來,可是滕家眾人都吃過了,她便讓人去灶上開火做些簡餐來,說等到晚間,「擺了宴席,讓我母親和小妹來陪兩位長輩吃頓家宴。」
鄧如蘊聽得直想揉額頭。
偏這個人只當沒察覺她的推拒,反而低着頭在她身邊小聲問她。
「外祖母是偶爾有些糊塗嗎?」
他看到老祖母還問小玲琅,是不是從學堂跑出來了?
滕越不知道玲琅上過學堂的事,當然外祖母也確實糊塗了,有時候會把旁人認成涓姨,若是病重,還要問玲琅是男孩還是女孩。
鄧如蘊最怕的,是有一天外祖母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那她到時候,就完全不知道怎麼辦了。
這會她只不想搭理地回了滕越一句,「外祖母是糊塗了,」她說着又跟他道,「所以她老人家這樣,還是回家的好。」
然而男人只當聽不懂她的意思,又低聲問她。
「涓姨是岳母大人的表姐妹嗎?」
鄧如蘊暗暗一氣,只好繼續回答。
「是鄰里姐妹,從前的手帕交。但我母親一直當涓姨和自己的親姐妹一樣。」
她小的時候,娘的奶不夠,找的奶娘她吃了總吐,正好那時候涓姨失了自己的孩子,又被夫家打出門來。
娘乾脆把涓姨接回了他們家裏,涓姨便奶起了她。從此,涓姨只把她當作親生的孩子一般... ...
但這些事,她沒必要告訴滕越。
她點到為止,他卻不在意,又問起了外祖母和涓姨有什麼喜歡的飯菜,又有什麼忌口。
鄧如蘊不想跟他說,抬眼看着庭院上有大雁飛過,胡亂扯了幾個。
她這消極態度,滕越豈能察覺不到?
但比起之前的木訥或者偽裝溫和,此刻的她總算是透出了真實的情緒。
原來是個有脾氣的。
滕越側頭見她眼帘掀着,只看天上的大雁,抿起的唇微微有些用力,一副對他只想閉口不言的態度。
但她唇兒微抿的模樣,反而令他不由地多看了幾眼。
觸摸到了她的脾氣,那他今日也算沒白忙乎。
滕越毫不生氣,還目露和悅地叫了丫鬟。
「廊下風大,去給夫人拿件披風來。」
說着,又在她耳邊溫聲囑咐她,「你身子還沒好,多穿些。」
鄧如蘊一句話都不想說,只木然點頭。
滕越見她這樣,莫名有些想笑,但一想到她什麼都不想跟他說,只想應付他一番了事,又有些笑不出來。
他乾脆伸手過去,將她的手握在了手心裏。
她目光總算從大雁身上收了回來,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滕越也只是試試她身上的溫度罷了,見她杏眼睜大,越發眸色溫和。
「得再換個厚些的披風。」
說完讓丫鬟拿了厚披風,親手給她披在了肩頭。
鄧如蘊已經不知道要怎麼回應這個人了。可巧就在這時,唐佐過來通傳,說有寧夏過來的兵將上門來拜訪他。
滕越頷首。
前些日,寧夏同他交好的同僚,托他在把幾個得罪了人的兵將,安置到西安府的衛所里,沒想這會人就來了。
滕越不能不見,聞聲不得不跟身邊的某人道,「那蘊娘先陪着外祖母她們,我去趟前院。」
他這話一出,她便道,「將軍快些去吧。」
滕越:「... ...」
就這麼快?
男人無言,只好去了。
他一走,鄧如蘊出了一氣,終於得空仔細思量了一下今日的事。
她專門去問了涓姨,「姨母怎麼聽到了我受傷的事?」
涓姨方才便察覺三分不對勁,當下拉了她到一旁。
「說來這事也巧,我腿腳不便,又閒的難受就坐在門口吹風,盤算着咱們在西安府的營生。誰知就來了個面生的小丫頭子,打扮的嬌嬌艷艷的,先同街口的人閒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你身上來。前前後後讓我聽了個清楚... ...」
方涓沒讀過什麼書,但這幾年幫襯鄧如蘊支撐家業,也經了見了不少事。
她忙問鄧如蘊,「難道那小丫頭說的是假的?可你受傷是真的呀?什麼人說這些給我們聽做什麼?」
鄧如蘊不好回答,但她卻想到了魏嬤嬤一反常態的作為。魏嬤嬤是知道契約的人,也是最看管她守好契約的,怎麼會想讓她把外祖母她們都接進府里?
鄧如蘊想了想,讓秀娘先照看涓姨她們。
「我去趟滄浪閣。」
*
滄浪閣。
魏嬤嬤伺候着林老夫人換了身衣裳,房中沒有旁人。
「您看,原本鄧氏的娘家人都被您安置在外面,如今這幾番事情下來,竟都到了咱們府里。二爺不知這些事,反而依禮把她們當正經長輩,還要晚上設家宴款待。」
「吃頓飯而已,倒也沒什麼。」林明淑不太在意。
魏嬤嬤卻見她還是這般,不由道。
「您可真是心大量寬之人,雖則鄧如蘊確實沒什麼逾越之舉,可架不住二爺是個長情的,這日日相處,她又傷着,怎麼可能不上心?」
她說着,又添了把柴,「我聽說二爺還想吩咐人,收拾出來一間寬敞的院子,留了鄧家人就此宿下了,以便就近照料。之前二爺哪裏管這些事情,如今卻處處替鄧如蘊着想。」
她這話一出,林老夫人微微挑了眉。
「是嗎?」
她眉間露出三分思量,魏嬤嬤心道總算是上了心了。
二爺和鄧氏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老夫人得想些辦法,在柳明軒里多安插幾個人,或者把鄧如蘊看管得嚴一些,再或者乾脆等她好了再尋個由頭將人遠遠送走。
總之,只要老夫人上心就好辦了。
魏嬤嬤心下不由鬆了松,準備再添上兩句有的沒的事,提一提老夫人警惕之心。
可外面來了通傳,「老夫人,夫人來了。」
林老夫人聽見鄧如蘊來了,反而笑了一聲,「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她示意了魏嬤嬤一眼,「先看看人家姑娘怎麼說。」
話音落地,緩步出了內室。
魏嬤嬤也沒想到鄧如蘊竟然這個時候來了,眼皮跳了一跳,只能也跟了出去。
鄧如蘊既然來了,也就把要說的話都想好了。
她先把玲琅住進來的事情,前後跟林老夫人說了一遍。
「... ...將軍疼惜小孩子,弄了些燈來逗小孩子玩,我不好敗了將軍的興致,再引了他懷疑,也就順水推舟了。」
她這樣解釋,林老夫人點了點頭,「遇川確實喜歡小孩子。」
鄧如蘊略安了安心,又把今日外祖母和涓姨突然來的事情說了。
她說的時候,看了魏嬤嬤一眼,「涓姨聽了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打扮艷麗小丫頭的話,還以為我出了多大的事,這才急急忙忙的來了,不想卻又被將軍撞上了。」
她先前對魏嬤嬤多有忍耐,想着自己在滕家這三年少不得在魏嬤嬤眼皮子底下,她沒指望魏嬤嬤給她行什麼方便,相安無事也就是了。
但這一次,如果真是魏嬤嬤做的,她也不能一味裝作不知道。
鄧如蘊說了這話,也看了魏嬤嬤一眼。
她眼神明了,林老夫人心裏一下就有數了。
她眼角掃了掃魏嬤嬤。
魏嬤嬤哪裏想到鄧如蘊反應這麼快,心下一緊。
但鄧如蘊並沒有明里指她,她此刻跳出來反駁反而是落了下乘。
魏嬤嬤一悶,也只能暫時忍氣吞聲。
魏嬤嬤的態度,林老夫人越發有數了,但她見着鄧如蘊身上還帶着傷,這樣從柳明軒走過來,額頭上出了冷汗,不由安慰了兩句。
「陪你外祖母吃頓飯而已,不是什麼大事,在哪吃飯不是吃飯?你的傷還沒好,還是要少走動,若有什麼事,讓秀娘來尋我也是一樣的。」
鄧如蘊心道秀娘那直脾氣,沒把話解釋清楚,三言兩句再着了魏嬤嬤的道,都不是沒可能的,還不如她親自走一趟。
這契約她還是想要履行好的,也想把契約里剩下的那一部分錢,都穩穩拿到手中。
她專門打量了林老夫人的神色,見林老夫人眉目舒展開來,心下微松。
但一起吃飯這事還是不要的好,以滕越近來不正常的做派,搞不好要多生事端。
她乾脆道,「多謝老夫人。但我外祖母要靜養,涓姨對大戶人家的規矩也不太熟悉,且玲琅的病好了許多,也不便繼續留下了。我想着自己也得養幾天才能好,反正也做不了什麼事。不若我帶着她們,一起回城東的小院住些日子,等過些天再回來。」
她主動提出暫時離開柳明軒,去城東住些日子。
若說方才魏嬤嬤有諸多理由,懷疑她和滕越比從前親密了起來。那麼現在,她提出暫離柳明軒,便是主動和滕越隔開了來。
魏嬤嬤一下被堵了嘴,讓她說她也說不出什麼了。
而林老夫人卻不由地正色看了鄧如蘊,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這樣眼明心亮、知道進退的姑娘,讓她選了來,也是天意了。
她態度越發柔和,也沒什麼推讓繞彎了的,直接點頭說了好。
「那你去吧,照顧好你外祖母和小侄女,也顧好你自己。」
林老夫人這般直截了當,魏嬤嬤不敢多言,鄧如蘊離開滄浪閣的時候,一口氣鬆了出來。
且要去同外祖母和涓姨她們一道住些日子,讓鄧如蘊心緒飛揚了不少。
只是滕越回來,聽說她們要走了,連她都一起要走了,挺拔的身姿立在庭院中,日光下他的影子與目光一併攏在她身上,她心跳莫名快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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