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幾秒後,傳來悶悶的雷聲。
黑漆漆的屋裏,林遇梵伸手去拉電燈繩子。
拉了兩下都沒亮,看樣子是停電了。
她摸出火柴,輕輕一划,昏黃的光亮照在臉上,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光潔而柔和,比五年後為生活奔波的她要年輕許多,更重要的是,她還沒毀容。
仿佛開到荼蘼的花,忽然回到了春末夏初,進入另一個循環。
昨天清晨林遇梵在噩夢中驚醒,過了小半天,她才明白過來,自己復活了。
她從1953年的港城回到了五年前——1948年遠東第一大都市,海城。
回到她守寡後的第三年。
為什麼會復活?她也想不通其中緣由。
大概是火車出軌,時間倒流了吧。
兩天前,她意外得知當年那場害死桂香、害她毀容的火災竟然是夫家的三哥三嫂所為。
當時她就像現在這樣,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她在困頓中爬行太久了,萬念俱灰之下,決定拉着老三夫婦下地獄。
在去港城北部的短途火車上,林遇梵準備了一壺酸梅湯,正當老三夫婦喝了酸梅湯中毒發作之時,眾人身體突然不受控,撞向車廂頂部
之後做了一場漫長的夢,等再次醒來,林遇梵躺在她婚後住的這間房裏。
時間回到了五年前,她剛答應過繼老三的小兒子東哥兒作養子。
值得慶幸的是,過繼的儀式還沒舉辦,她想要反悔,還來得及。
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林遇梵回過神,手上的火柴已經燃燒過半。
煤油燈點亮了,周圍都是火柴燃燒後的焦香味兒。
她翻箱倒櫃收撿自己的家當,一件件貂皮、狐皮、鹿皮做的大衣和襖子,都是值錢的上等毛皮,是她母親給她的嫁妝。
上一世,她辛辛苦苦把這些皮草背到港城去,結果發現那邊天氣幾乎用不着,來不及去典當,就被那場大火給燒了,不,不是燒了,是被老三偷走,白白浪費了那麼好的料子。
還不如現在把東西整理出來,找機會換成錢。
這個世界上,只有金子才是最可靠的。
比人可靠。
把箱籠收拾好,天已露白。
林遇梵打開衣櫃,挑了件稍微喜慶點的棗紅色暗花旗袍,換上後,站在鏡前打量着年輕了幾歲的自己,她這瘦而不柴的身形,穿旗袍最是好看。
胸不大,但飽滿柔軟,腰肢纖細,翹臀的弧度既含蓄又誘人。
最重要的是,臉好看!
把旗袍扣子扣好,桂香提着鵝頸燒水壺進來了。
「停電了。開水房跟外頭打仗似的,大奶奶和三奶奶屋裏的人為了搶開水都差點打起來了,我趁亂拿起一壺就走。馮嬸在後面罵,『桂香你這死丫頭,四奶奶就一個人,你着什麼急!』我當做沒聽見,懶得搭理她。」
桂香是林遇梵從娘家帶來的丫頭,比她小三四歲,人鬼精鬼精的,有她在,誰也別想欺負四房這邊人少。
在林遇梵眼裏,桂香是比親姐妹還要親的陪伴。
可上一世,桂香被趙明傑害死後,葬身火海。而林遇梵一直被蒙在鼓裏,以為那場火只是意外。
重生回來真好,這一次她一定要讓桂香好好活着。
「小姐,你定定看着我幹什麼?」桂香把絞好的熱毛巾遞過去 ,看着自家小姐那姣白如玉的鵝蛋臉,不由感嘆:「四爺真是沒福氣。」
四爺?上一輩子林遇梵守寡了八年,要不是有照片,她都快忘記她丈夫長什麼樣了。
一張沒有血色的臉,佝僂着站不直的背,五官是好的,脾氣也好,但沒好到讓林遇梵惦念他八年也不忘懷的程度。
林遇梵出身前朝文官書香世家,林家子弟的境況跟大多數遺老遺少們的遭遇差不多,兄弟姐妹眾多,家道中落,僧多粥少
她比這些人還要差一段,林遇梵的父親早逝,母親性子軟做不了主,她出嫁時,林家給的嫁妝並不多,值錢的物件都是母親以前的陪嫁。
林遇梵跟趙昀傑的婚事是打小就定下來的。
趙家是前朝勛貴大族,曾祖有十三個兒子,活了九個,九房人都在三十年前從北京遷居至海城定居。
趙昀傑是趙家老二房的四少爺。
可惜他十五歲時生了一場大病,從此身體便遠不如常人。
她母親怕女兒婚後受苦,想悔婚,可惜祖父不答應。
林遇梵18歲出嫁,20歲守寡。
21歲時,母親也撒手人寰離開了她。
從此,她在這個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自小接受的是最傳統的封建禮教教育,讀的是私塾,女子中學也只讀了兩年。
周圍的人都在給她灌輸,女人要三從四德,所以,上一輩子,族裏讓她選擇改嫁同族子弟或者過繼兒子的時候,她選擇了後者。
以為有了兒子,以後就會有新的依靠,誰能想到,自己成了別人的依靠,吸血蟲的血罐。
在港城這幾年帶給她的衝擊和改變實在太大。
她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奶奶,變成了為一日三餐操勞、被書局上司覬覦騷擾的小職員。
作為一個職業女性,雖然辛苦,但她眼界開闊了,見識也增長了。
她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
這個帶着血腥味的殘酷的而又生機勃勃的世界。
當然,現在讓她重新選,她還是更願意做養尊處優的那一個。
她沒有多麼崇高的理想。
經歷過了,才更懂得,養尊處優的快樂。
她還有機會給自己鋪路過上好日子,哪怕不能完全養尊處優,也不至於像上一世那麼窘迫。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東哥兒這個吸血蟲養子給甩了。
昨天重生,林遇梵出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一整天都沒見到東哥兒。
她把毛巾晾到架子上,問桂香:「你看見東哥兒了嗎?」
桂香把剩下的開水倒入暖水瓶里,「東哥兒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昨晚叫他,他硬是不理我。平日巴巴的每天都要來幾趟討糖吃,昨天給他糖,他竟然不吃。」
東哥兒才六歲,是最貪嘴好吃的時候,給糖都不吃,這倒是有些奇怪。
林遇梵帶上珍珠耳墜,「昨天三奶奶請了算命先生來家裏?」
三奶奶也就是她三嫂,東哥兒的親媽。
「是啊,三奶奶屋裏紅玉說的。三爺也在,昨兒傍晚關上門,聊了許久。」外面天色已亮,桂香把煤油燈滅了。
林遇梵手上動作略微一頓,思忖着,怎麼會那麼巧他們也找了算命先生?
收拾好,把算命的紅紙折好,攥在手心,隨即推門出了房間。
今天是只打雷不下雨,天陰沉沉的,外面傳來東哥兒妹妹的哭鬧聲。
林遇梵住西屋二樓最角落,老太太住東屋二樓,走過去要先下樓。
院子裏到處貼着紅紙「囍」字,張燈結綵,準備老大家獨子的婚事。
到了東屋二樓,大奶奶和二姑奶奶來得早,已經在起坐間等候着給老太太請安。
二姑奶奶看見林遇梵,微微一怔,心想四弟媳守寡後,不用伺候病人,倒是出落的越發水靈了。
林遇梵打招呼:「大嫂,二姐。」
「來,坐這兒。」二姑奶奶熱情地往後挪了挪位置。
林遇梵坐到二姑奶奶旁邊,二姑奶奶長得胖,坐在那裏,像是一蹲白白胖胖的彌勒佛。
大奶奶手上剝着蓮子,她眼神往裏間臥室一瞟,悄聲對林遇梵說:「老三兩口子在裏面。」
也不知道他們跟老太太在搗鼓什麼。
林遇梵只微笑着沒接話茬。
大奶奶最近張羅兒子的婚事,戰時物資短缺,家裏錢不湊手,事事都得從簡,女方家又不滿意,把她愁得,人都胖了一圈。
二姑奶奶繼續跟大嫂說她家大女兒要相親的事。
二姑奶奶原本嫁到了北邊,因為打仗的緣故,上個月舉家搬來海城,目前暫居娘家,還沒搬出去。
「中午趙之敖確定會來嗎?」
大奶奶回她:「來!明天喜酒他沒空,所以他今天肯定到。再有錢有勢,這點面子他還是要給我們老二房的。」
「怎麼安排歡姐兒跟他見面比較合適?」
「中午開三桌,你帶着歡姐兒坐在老太太邊上,趙之敖來跟老太太請安的時候,不就見上了嗎?」
二姑奶奶連連點頭:「這樣安排也好。真成了,那就是親上加親。"
「是啊,都知根知底的,多好呀。趙之敖現在有錢,聽說他在南洋有橡膠園,在港城有輪船公司,還有車行、洋行,做的都是大買賣,認識的都是大人物,到時候你們也不用在這裏租房了,直接跟着女兒女婿去港城享福。」
大奶奶雖然臉上笑眯眯的,可她心底很煩這個來逃難叨擾的小姑子。
不過,如果小姑子能攀上趙之敖這樣的女婿,那她倒是願意費些功夫維持好兩家關係。
這兩年打仗,有錢人都往外跑。
他們家說不定哪天也得跑去港城避避風頭。
要是能撮合趙之敖和歡姐兒的婚事,以後他們去了港城就不愁沒有落腳的地方了。
二姑奶奶有點沒信心:「我們歡姐兒模樣還行,就是靦腆害羞,不知道趙之敖這種見慣大世面的人,會不會看上她。」
大奶奶安慰道:「趙之敖這樣的男人,什么女人沒見過?他在港城有好幾房姨太太的,聽說個頂個的漂亮,他一直沒結婚,不就是為了想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嗎?像歡姐兒這種害羞的小姑娘名門閨秀,是男人都喜歡。」
二姑奶奶聽了也覺得有道理,「趙之敖有二十八歲了吧?比歡姐兒大十歲。按道理是不應該嫌棄。」
「你大哥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請動趙之敖的啟蒙老師來說親,這事十有八.九能成。」
「我一定讓歡姐兒這輩子都要記住大舅和大舅媽的好。」
「都是自己人,你說這些客氣話幹什麼。」
笑着聊了幾句,二姑奶奶才回頭跟林遇梵解釋:「大哥想要把歡姐兒介紹給老五房的趙之敖。趙之敖你見過吧?整個趙家,就數他混的好,不止有錢有勢,長得也是一頂一的好。」
林遇梵幫忙剝蓮子,她注意力都在老太太臥室里,沒怎麼聽她們說話。
她沒興趣摻和這件破事。
上輩子,歡姐兒來求她化妝,她好心幫忙,還把自己的旗袍和首飾借給她用,誰知相親沒成功,趙之敖沒看上小姑娘,老太太和二姑奶奶反過來埋怨她,怨她把歡姐兒的妝容畫的太艷麗了。
好心被雷劈!
所以,林遇梵現在只想看戲。
她笑着敷衍:「挺好的。"
二姑奶奶這人有點敏感,她見林遇梵不熱情,以為林遇梵是聯想起自己的寡婦身份,心裏對別人的好姻緣有芥蒂,她也不好說什麼,臉上只訕訕的,跟大嫂互相看了一眼,姑嫂二人默契地轉移了話題。
老太太臥室里有動靜,老三趙明傑先出來了。
林遇梵壓抑着心底的厭惡,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她只想知道,老三夫妻倆在臥室里跟老太太商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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