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都說醫者父母心,我病成這樣,你們杏林堂的人居然任我自生自滅,你們還有沒有醫德?嗚嗚嗚。」
這一天是宣治二年,十月初八。
已是日落時分,夕陽斜斜的照着承天府的大街小巷,城南頭對着護城河的御水街,有一條很著名的巷子,燕歸巷。
此刻,一個衣着破爛的老者坐在鋪着厚厚青磚的地面上,指着他對面那塊高懸於頭頂的牌匾帶着哭腔破口大罵,他周圍站了一圈又一圈看熱鬧的人群。
那牌匾上寫着大大的三個字——杏林堂。
「你不要再鬧了,你這樣鬧下去有意思麼,」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女子穿過人群擠到了老者面前,對那老者說道「我家小姐說了,從來我杏林堂看病抓藥,都是要付錢的,我們已經免費給你醫了好些天,你日日說付賬,日日說無錢,若人人都似你這般,我杏林堂該如何經營下去,話說我們也是要吃飯的。」
「活該你們經營不下去,想當年杏林堂何等的好名聲,從魏吳時起,便無須付錢看病,只消在堂後那片山林里埋上一顆即可,要不你家院前屋後那一大片杏子林哪來的?!老董先生在那會子,別說白給治病,即便病好了,遇到窮苦的,都會施捨些銀兩與他救急,後來老董先生不在了,自你父親起便開始落敗,到如今淪落到由一個小姑娘來當家,你家小姐年紀小小,心腸卻這般狠毒,真是董家不幸啊!」老者依舊坐地不起,連連哀嚎。
「是,我杏林堂今非昔比,你若記着先祖當年的恩情,就不要再這樣鬧了,我說了不治就是不治,」這時,杏花堂厚厚的門帘內傳來一個少女冰冷的聲音,「姚媽,酉時到了,該打烊了,你回來把門關上,隨他坐到什麼時候。」
屋內少女話音一落,姚媽便急急轉過身子,推開面前人群,跨進杏林堂那不曉得有多少年歷史的門檻,然後將沉重的大門一扇扇關上。
她望着這已經油漆斑駁的大門,心裏重重嘆了口氣。
她二十年前剛跨進這扇大門的時候,這裏是何等的輝煌的,怎麼一下子就落敗成了這個樣子呢。
她剛把門窗栓好,屋外看熱鬧的人群還未完全散去,卻又聽見一陣低低的喇叭樂聲由遠而近響起,聲音淒楚悲慘,任誰一聽就知道這是哀樂。
「那姓鄭的一家人還不放過我們麼!」姚媽怒沖沖說罷,就欲開門出去與之理論。
「管他呢,由他們鬧去。」說話的少女微微轉過頭來,同時抬手點燃了櫃枱上的一根蠟燭。
少女大約十三四歲的樣子,皮膚白皙,五官清秀,雖說不上十分的美麗,但一雙眸子分外的清澈明亮,雖身着一襲簡單的男式郎中袍,一舉一動卻說不出的優雅從容,仿若還是當年那個養尊處優頤指氣使的杏花堂董家大小姐董欲言。
「這樣子不行啊,她們這樣一鬧,我們已經三天沒有人來看病了,我看——」一位年近半百的男子憂心忡忡的從一排高大的藥櫃後轉了出來,皺着眉道「不如就賠他們一點錢吧。」
「我們有理,為什麼要賠錢?」欲言依舊冷冷的說道。
她身上若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那就是這冰冷的表情了。這不是一個十四歲少女該有的表情。
「再說了,姚叔,」她微微停了一下,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們也沒錢可以賠了。」
說罷,她輕垂下頭,提着蠟燭,穿過一條昏暗沉重的弄堂,悄無聲息的向後院走去。
屋外那隊鳴奏哀樂的人群來到杏林堂前,停了下來。
有點出乎姚媽的意料,與前兩日不同的是,今日鄭家人並沒有大哭大鬧,而是見一個一身雪白孝衣的少女,抱着靈牌,緩緩的在杏林堂門口跪下。
但見她一跪下,奔喪的人群中便走出一位族長模樣的老者,將一根草標插在了那少女烏黑髮亮的髮髻上,那草標上懸着一幅條紙,卻是上書着四個字:賣身葬父。
那少女一臉素淨,毫無粉黛,面色略蒼白,似乎剛哭過,雙眸微紅,還略腫了起來。
但即便如此,圍觀者還是發出陣陣驚嘆。
老鄭家竟然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姑娘,真是想不到的事情。
她就這麼無聲無息的往那裏一跪,什麼叫楚楚動人,什麼叫我見猶憐,這便是最好的詮釋。
就在離人群數丈遠的地方,靜靜的停靠着一輛馬車。
誰也不知道這倆馬車在這裏停了多久了,因為誰也沒有去注意這輛馬車。
只是馬車裏坐着的兩個年輕男子,卻將這一幕幕毫無遺落的看在了眼裏。
「據說那老鄭頭四日前偶感風寒,在杏林堂抓了幾副藥,剛吃了兩劑,第二日便突然腹痛不已,緊接着就一命嗚呼,想這杏林堂不過靠着祖上的名聲,店裏就沒個會看病的大夫,怎能不醫死人,更不想他們竟然不管不顧,既不賠錢,也不認錯,呵呵,怎麼樣?我說煙寒,你還想進去看望一下杏花堂的董大小姐麼?」說話的是一位容顏俊美的白衣男子,他衣着鮮亮,一雙潔淨的保養得很好的雙手攏在一起,嘴角浮現一縷淡淡的嘲諷。
車廂內沉默了好一會,方聽到另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說道「不必了。」
說話的男子年約二十七八,雙眉修長,目光深邃又游離。
他便是煙寒,陳煙寒。
他有一張輪廓分明,五官俊逸的面孔,只是膚色較深,皮膚粗糙,面上帶着幾許同樣與年紀不相稱的風霜。
「我本就無意成家,如今邊關時局未穩,在軍中我過的是朝不慮夕的日子,又何必耽誤人家姑娘,只是如今我母親逼得緊,我想實在不行讓她過了門,也好有人照顧家母,此前聽說她為人冷酷勢利,我想一個女孩子,又是大家出身,總不致於,不想——」他說道這裏,微微嘆了口氣,接着嘴角卻浮現一絲冷冷笑意:「如今是這麼個情況,那正好,我要退婚,母親也無話可說了。」
說完,笑容斂去,陳煙寒揭開門帘,下了車,慢慢朝那跪在地上的白衣女子走去。
那跪在地上的少女雖一直低頭垂目,但還是感覺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前。
她不禁抬起頭張望了一眼,只是瞬間又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