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宴請
道觀,觀道之地。
修道之人認為,「道」是虛無之樂,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道是最合乎自然之理,所以建造修行之所時,常尋山靈水秀與世俗繁華隔絕之地,以極力營造一種洞天福地的氣氛。
落霞山的棲雲觀,就座落在群山環抱、草木蔥鬱的林海蒼山之中。此處山林青翠,景色青幽。置身其中,山幽、水幽、林幽、亭幽、橋幽、路幽……,便是一介凡夫俗子,都要頓生脫俗之感。
沿石階山道逐級而上,山道旁有淙淙泉水向下瀉來。陣陣山風透過樹林發出沙沙的響聲,風聲、水聲混合起來,仿佛是天籟之音。
一進道觀,也無市俗城市中的寺廟道觀香煙繚繞的繁雜景像,處處清幽,房舍建築與蒼松古樹、翠柏青藤、流水山石完美地組合在一起,真有神仙洞府的感覺。這才是真正的道觀。
這家道觀,是李家捐資建造的一處道觀,所以也不指望香火信徒的供應,道觀時只有幾個香火道人,十分的清幽冷靜。因為李玉昌是把這裏當成自己的消夏別莊,所以建造風格不循常路,道觀最後一進倚懸崖所建的院落也比尋常的道觀房舍複雜,供其攜家眷來此消夏避暑時居住。
此時,狗兒正在榻上靜臥,窗子開着,窗外便是壁立的懸崖,一株崖松斜探出去,凌於半空之中,松葉如蓋,與遠處湛藍的天空、悠悠的白雲,合成一副蒼松凌雲的畫面。再往對面山上望去,只見松濤滾滾,松風陣陣而來,令人神情氣爽,全無盛夏的暑氣。
狗兒側身而臥,一手搭在小腹處,一手屈肘托腮,雙目微閉,似睡非睡。過了半晌,她忽地翻身坐起,賭氣地一拍床榻道:「師傅爺爺,你教的這法兒根本不可行嘛,想吸氣兒的時候你偏要我出氣兒,該出氣兒的時候你卻要我吸氣,還有這收腹啊、擴胸啊,顧得了這就忘了那兒,想起了那兒又記不起這兒,怎麼可能睡得着,人家險些岔了氣兒。」
窗外那株斜探到半空中的蒼松虬龍般的松幹上,忽地傳來扶搖子的聲音:「嘿嘿,急不得,慢慢來,你師父悟道一甲子,方始參悟出來這門煉養人元大丹的吐納之法,豈是那麼容易便讓你學得的?純陽子那老牛鼻子拿着他拱若珍璧的雙修功法來換,你師父爺爺都不曾答應呢,你還要牢騷滿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狗兒惱道:「可這就是吸氣呼氣的便能學一身本領麼?」
扶搖子笑道:「就這一式,你若練得純熟,那就一生受用不盡啦。要學大本領,你也得先把根基紮好啊。這一式練成了,才能學第二式,九式功法全都學會,易筋洗髓之後,才好修習上乘武藝。現在還沒到你吃苦的時候呢,若是這就不耐煩了,那麼不學也罷。反正你楊浩大叔是做官的,也不需要你個小娃娃為他做什麼事,幫什麼忙。」
狗兒一聽「楊浩大叔」,只得服軟,嘟囔道:「人家學還不成嗎?」說着乖乖地躺下去,側身而臥,單手托腮,微闔雙眼又打起了「瞌睡」,「瞌睡」沒打多久,她就悄悄張開眼睛,咕嚕嚕地四下亂轉,蒼松虬干深處傳出扶搖子一聲清斥:「又在分神,該打!」
一枚小小的松塔便從蒼松中射出,正中狗兒的屁股。狗兒「哎喲」一聲,捂着屁股跳了起來,大嗔道:「師父爺爺,又打人家屁股,都讓你打腫啦!」
就在這時,門久傳來一個童子的聲音:「狗兒姐姐,狗兒姐姐!」
窗外松枝輕輕一顫,扶搖子身形一閃,已經端然立在房中,就聽門外一個清脆婉約的少女聲音道:「老仙長,子渝又來打擾了。」
「呵呵,折姑娘來啦,請進來吧,老道正想與你對奕一番。」
門一開,摺子渝便牽着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子進了進來,扶搖子笑道:「怎麼,又來尋你狗兒姐姐玩耍麼?」
進來的是摺子渝和她的小侄兒折惟忠。摺子渝二八妙齡,她的大侄兒折惟正比她還要大了五歲,二侄兒折惟信比她也大了兩歲,三侄兒折惟昌與她年歲相當,只有這個最小的侄兒折惟忠年方五歲,確實比她小了很多。所以摺子渝最疼這個小侄子,平素總帶他出去玩。
這一遭兒他聽說小姑姑要去山中拜神仙,要死要活的非要跟來,二叔折御卿不准,小傢伙跳着腳兒的哭,哭得鼻涕冒泡眼淚汪汪,折御卿實在受不了他的野狼嚎,只好答應讓妹妹把他帶走,小傢伙這才破啼為笑。
誰想到了棲雲觀一看,所謂的活神仙就是一個貌不驚人瘦啦吧唧的小老頭兒,整天除了睡覺還是睡覺,還不如他們家那個專門變戲法兒的伎人有趣,折惟忠又馬上吵着要回去,把摺子渝氣得牙根痒痒,直想抽他一頓解氣。誰想這時讓他見到了狗兒,狗兒才九歲,比他大不了多少,有了這個小姐姐相伴,折惟忠總算肯在觀中住了下來,每天睡過了午覺,他就要來找狗兒姐姐一塊玩耍。
狗兒雖是一心想學些大本事,將來好報答楊浩大叔,可她年紀太小,還是小孩子心性兒,讓這么小的孩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呼氣吸氣,這修身養性的功夫還欠缺的很。一見折惟中進來,總算有了機會偷懶,狗兒不禁大喜。
摺子渝笑道:「狗兒,陪小忠到院中去玩會兒吧,我與你師父爺爺下幾盤棋。」
狗兒得意地向師父扮個鬼臉,便牽起折惟忠的小手走了出去。房中放下棋盤,摺子渝便陪扶搖子下起棋來。摺子渝棋藝極高,但是比起扶搖子的老辣來卻還差了一籌,不過以她的棋力,已是扶搖子難得一尋的對手,所以扶搖子倒很喜歡跟她對奕。
扶搖子布下一子,捋須說道:「明日,貧道就要帶狗兒下山了。」
摺子渝一怔,說道:「此處山清水秀,正是酷夏時節避暑勝地,仙長何必急着離開,可是李家照顧不周?」
扶搖子嘆道:「非也。貧道往這裏來,為的本是一樁懸疑。奈何天道難測,貧道終是難以參悟。老道年紀大了,還能在世間逍遙幾日呢,如今既收了這小徒弟,不如帶她回華山,好生調教一番。這孩子,若久在塵世之中,是很難定下心來隨我修行的。身外之事,我也不想顧及那麼多了。」
摺子渝失望道:「小女子本想向仙長討教一些事情,不想……仙長這就要離開了。」
扶搖子捋須笑道:「折姑娘冰雪聰明,女中諸葛,論起智謀韜略,老道望塵莫及,有什麼好討教的?」
摺子渝嫣然道:「令高徒無夢真人曾指點李員外,助他逃過一場大難。無夢真人精通易占之術,此術傳自於仙長。仙長於易理、易象、易數、易占之學,當今天下,再無人能及。術業有專攻,這樣精深的學問,小女子可是一竅不通。」
扶搖子一雙老眼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呵呵,你這丫頭,倒是沉得住氣,陪老道下了幾天的棋,始終不肯發問,直到如今聽說老道要走,方才有所吐露,也真難為了你。」
摺子渝螓首微側,抿嘴一笑。
扶搖子又道:「占卜之術,玄之又玄,隨時會因諸般因由、乃至事主心境變化而變化,所以……占卜命運,實在虛妄渺茫的很。」
摺子渝眸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如此說來,當今官家未成九五至尊之時,老仙長對他有所指點的事也是江湖傳言啦?」
扶搖子盯着棋枰,好象正在盤算着棋路,隨意點頭道:「唔,是啊,傳言,當然是傳言。」
摺子渝莞爾笑道:「原來如此,小女子愚昧,竟然信以為真了。」
扶搖子神色一松,剛剛露出笑意,摺子渝又道:「既然占卜之術只是虛妄縹緲之說,那小女子也不必當真了,老仙長隨便說說,小女子姑且聽聽,老仙長,你看這樣可好?」
扶搖子剛要將棋子放上棋枰,一聽這話頓時僵住,摺子渝蔥白似的玉指正擺弄着一枚棋子,臉上帶着好整以暇的笑容,兩人的手指都懸於棋枰上方,其動與靜,卻如盤中諸子,子渝已下一城。
扶搖子是出家人,是被許多人敬為活神仙的人。可是神仙雖不愛財、雖不好色,卻也喜歡一個名。摺子渝要他隨口說說,姑且聽聽,他就肯胡言亂語自壞名聲?
扶搖子苦笑着搖頭,將棋子放到棋盤上,吁了口氣道:「老道上了你的大當啦,你這是逼着老道做神棍啊。」
他坐直了身子,打量摺子渝的面相,說道:「姑娘是府州折家的女公子,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老道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是你想要的,是你不能掌握的。姑娘你……到底想問些甚麼呢?」
摺子渝微笑道:「道長可知子渝要問甚麼?」
扶搖子捻須道:「姑娘天之驕女,又當妙齡,唯一關切的……莫非是姻緣?」
本來麼,除了未來夫婿,還有什麼是她這位天之驕女如今不能把握的?也唯有這夫婿,若是所託非人,若是非她所喜,那是以她的聰慧和家世地位也無法改變的結果,而這又恰恰是影響她一生幸福的關鍵。
摺子渝淺淺一笑,說道:「若問姻緣,老仙長能告訴子渝些甚麼呢?他的功名利祿?年齡相貌?性情品行?」
老道瞠目道:「這個如果也算得出來,那還是占卜麼?老道分明成了一個媒婆。」
摺子渝掩唇一笑道:「既然這些都算不出來,那小女子問他做甚,憑白患得患失,自惹煩惱。」
「那就奇怪了,若不姻緣,姑娘想問甚麼?」
摺子渝的神色凝重起來:「官家有意邀我兄長入朝,做個清閒太平官。我家兄長卻不願舍了祖宗的基業。朝廷勢大,子渝深為憂慮,想請老仙長指點一下……家兄的前程!」
扶搖子臉色微微一變,沉吟片刻道:「軍國大事,扶搖子一介方外之人如何置喙,不如……就替子渝姑娘卜算一下姻緣吧。」
摺子渝莞爾徭頭:「不要。」
「貧道可以幫你卜算一下他的功名前程。」
「不要!」
「罷了,老道豁着泄露天機,連他的相貌也一併告訴了你。」
「不要!」
「哎呀,老道我買一送十,再贈送你他的脾氣稟性,性格為人。」
「不要!」
扶搖子愁眉苦臉:「折姑娘,你可難為死老道了。」
摺子渝翩然起身,長揖一禮:「還請老仙長勉為其難,指點一二……」
院中,狗兒如猿猴一般從樹上靈敏地攀下來,拉着折惟忠的小胖手並肩坐在石階上,得意洋洋地從懷裏掏出幾枚鳥蛋:「給你,小忠。」
「哇,好多。一個、二個……,比兩個還多。小忠最喜歡狗兒姐姐了,我哥哥們從來不幫我掏鳥蛋。」
「呵呵,姐姐也喜歡你呀,所以才幫你。要是娘看到我爬這麼高的樹,也要罵我的。不過……我感覺這幾天爬樹特別的有力氣,師父爺爺教的法兒似乎真的很有用呢。」
折惟忠用兩隻小手寶貝似的捧着鳥蛋,說道:「我喜歡的人就多,爹爹、娘娘、叔叔、嬸嬸、姑姑、大哥、二哥、三哥、大堂哥……,還有狗兒姐姐,」折惟忠一口氣兒說了半天,又問:「姐姐喜歡的都有誰呀?」
狗兒想了想,笑道:「姐姐喜歡我娘、喜歡楊浩大叔、喜歡師父爺爺,然後就是你了。」
兩個小孩子單純而快樂,一些在大人眼中無謂的事、無謂的話,他們也能做得興致勃勃,說的津津有味。房中,摺子渝聽了扶搖子一番「玄之又玄、似是而非」的話,情知他不會進一步點明,沉思有頃,便正容道:「多謝老仙長指點,這番恩德,子渝銘記心頭。」
扶搖子哼了一聲,自己一生精明,竟也着了人家的道兒,心中着實有氣,他仔細打量摺子渝相貌,竟與自己一直追索而不得其詳的那個天機有着莫大的關係,心中不覺驚訝,他一路追索而來,可是卻看不破那人的底細和未來的發展,可是從這與他有莫大關係的女子面相上看,卻是貴不可言。如此說來,難道他……?
想想自己今日被摺子渝擺了一道,那日又被天機胖揍一頓,老道頓生促狹之心,說道:「你那未來夫婿,你真的不想知道?」
摺子渝大喜過望,欣然道:「老仙長肯說?」
扶搖子嘿嘿一笑,說道:「你那夫婿麼,功名前程,貴不可言。人模狗樣的,倒也般配。而且視你如珠似寶,這樣的夫婿你還滿意麼?」
摺子渝滿心歡喜,急問道:「當真?果然?不知小女子這份情緣現在何處呢?」竭力想像那未來夫婿的模樣,她的腦海中卻不期然地浮起了與她生有淡淡情愫的丁浩,心頭不由卟嗵一跳。
扶搖子「奸計得售」,心道:「你挾天機而來,老道不敢招惹你,免得折我壽祿,這頓苦頭報在你家娘子身上,總不為過吧?反正老道不是信口胡謅,她本就有這一劫,只不過要應在你這一解上,嘿嘿……」
扶搖子眨眨眼,故做不解地問道:「自然知道,只是老道不知……姑娘你問的是哪一個呢?」
摺子渝一聽,本已泛起兩朵桃花的嬌顏便有些發白,吃吃地道:「老仙長,這姻緣……怎麼……怎麼可能……有兩個?」
扶搖子慢條斯理地道:「這個麼……天機不可泄露。」
摺子渝頓時緊張起來,扶搖子名頭太大,摺子渝雖蘭心惠質,天資聰穎,對他占卜的本領、對他的話卻是深信不疑的。天生陰陽,人有男女。男女大不相同,一男可以娶二女,一女豈能嫁二夫,扶搖子這麼說,難道自己命數坎坷,竟要先嫁一人,丈夫猝死,再以未亡人身份另嫁一夫。這……這叫人情何以堪?
摺子渝臉色發白,顫聲道:「老仙長,小女子實在惶恐,還請老仙長指點的明白一些。」
扶搖子見她模樣,心中不覺有些後悔,婚姻大事,非同兒戲。這番話說出來,恐怕這位姑娘再也難有快活日子了,於是轉口說道:「姑娘無需憂急,並非如你所想。你的命格,貴不可言,命中注定,也只一夫。只不過這之前必有一劫,生起些波瀾罷了。呵呵,劫,也是解;死,便是生。若無這一劫,哪有那一解?若無那一解,你如何與意中人長相廝守?啊!貧道泄露的天機已經太多太多了,罪過,罪過。」
摺子渝聽的一頭露水,不過倒是聽出他所說的與自己所想並不是一碼事,芳心這才稍安,急急又問:「那麼請問老仙長,這一劫該如何破解?」
扶搖子道:「呵呵,姑娘順其自然即可,時辰到了,自然有應劫之人,來助你解厄脫困。此乃天機,說了就不靈了。」
摺子渝看他一副故做神秘的模樣,恨得牙根痒痒,只想把那一盒棋子都擲到他的臉上去,但她臉上卻露出甜似蜜的笑容,福禮說道:「多謝老仙長,子渝知道了,來日得遂心愿,子渝必與郎君同赴太華山,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扶搖子心血來潮,機靈靈便是:「不好不好,大難臨頭,老道要遭殃了!」
楊浩與程德玄是受命把百姓們帶到宋境的,如今差使已了,但是當初聖諭並不曾說帶入宋境之後他們的去向,兩人不知是該徑直去汴梁復旨,還是等候官家的近一步指示,反正奏表已經送上京去,只得在府州等候消息。
本來這段時日子應該最是清閒,可是兩人這幾天的勞累幾乎不下於帶着數萬軍民長途跋涉的辛苦。因為他們的飯局,幾乎從早排到晚,沒有一刻消停。自那晚節度留後折御卿設宴款待兩位欽差之後,各級官員的請柬邀約便如雪片一般紛至沓來。這些地方官員的熱情勁兒,仿佛他們兩人不是引進副使、西翔都監這種七八品的小官兒,倒象是朝廷二三品的大員蒞臨貴境似的。
每天都有官員親自趕來相請,兩人盛情難卻,只得硬着頭皮赴宴。可這酒宴吃一席是好的,上一頓下一頓沒完沒了的吃,任誰也受不了。今天,楊浩實在撐不住了,便藉口身子不適婉拒了。幸好還有程德玄肯去,有了這麼大的一塊擋箭牌,那些官員們才放過了楊浩,使他在驛站得以歇息。
楊浩從不知程德玄如此貪杯。每次飲宴,總是酩酊大醉而歸。其實自打那天他中暑暈倒之後,情形就有些不對,楊浩當時只以為他是剛剛甦醒,精神不振,所以囑他好好休息之後就離開了。結果從當晚參加折御卿的宴會開始,程德玄便杯來口乾,來者不拒,整日宿醉不醒,楊浩滿心奇怪,但是他這副樣子,也實在無法交心,苦勸不聽之後,只好由得他去。
今日楊浩沒有出席,飲宴的主角就只剩下了程德玄一人,程欽差更是得其所哉,在眾人「海量!海量!」的讚美聲中,如長鯨飲水一般,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下肚,那一張臉已經變成了紫紅色。
酒很苦,他的心更苦。可是怨得了誰呢。一個人搬開別人架下的絆腳石時,也許恰恰是在為他自己鋪路。同理,給別人下絆子的時候,斷的可能是他自己的腿。這苦酒是他自己釀的,便也只能由他自己一杯杯的喝下去。
折海超輕輕一拐堂兄弟折惟正的肩膀,低笑道:「大哥,這兩個欽差其實很好對付嘛,我還從未見過這麼貪杯的人,看來只要有酒,就足以打發他們了。」
折海超是折惟正的堂弟,比他幾個親弟弟歲數都大一些,在家族這一輩里排行第二,因此折惟正按兄弟之間的大排行一直喚他二哥,聽他這麼說便低聲道:「二哥,大意不得,這個欽差好酒,那個欽差卻不喜飲酒,你沒看他今天沒來嘛,可別讓他打聽到了蘆河嶺的情形,萬一他跑來向叔父進言,那些百姓還未安排妥當,有什麼理由不換一個地方?」
折海超點頭稱是,說道:「那位楊欽差既不好飲宴,不如小弟今晚送幾個嬌娘美妓去侍候他。正當壯年的男子,焉有不好女色的道理?」
折惟正道:「且慢,他們官職不高,咱們如此殷勤,他們已經有些摸不着頭腦。若是再那般奉迎,恐怕更要引起他們疑心了。不管那個楊欽差,還是這個好酒貪杯的程欽差,我看着可都不像胡塗人。還是摸清了他們的底細再對症下藥才好。」
折海超道:「這位程欽差好酒,這就是弱點了。聽說他還是開封南衙、當今皇弟的屬下,嘿!趙光義用的人也不怎麼樣嘛。至於那位楊欽差,卻一直不清楚他的來路,也不知道他的脾氣稟性,不知他是好財還好色。既不知他所好,如何對症下藥?」
折惟正向對面與轉運使任卿書、軍都虞候馬宗強碰杯豪飲,醉眼朦朧的程德玄一努嘴兒,輕笑道:「問這程欽差,還怕摸不到那楊欽差的底細?」
折海超恍然大悟,立即舉起杯來,笑吟吟地繞過桌去,與程德玄推杯換盞起來。
「哈,你……你問那楊浩啊?他……他呀,他本來根本就不是官兒,」程德玄輕蔑地笑了笑,伸出小指搖晃着道:「他……他本來就是霸州城外一位員外家的小管事,走了狗屎運,走了狗屎運吶!」
程德玄已酩酊大醉,說話毫無顧忌,數日來鬱積心頭的苦悶都發泄了出來。折惟正與折海超對視一眼,暗道:「看來,這兩位欽差不大和睦啊。」
程德玄冷笑道:「你們不知道吧?嘿,這……這個楊浩,本名……叫做丁浩,他……他貪圖美色,勾搭了一個俊俏的小寡婦,哈哈哈哈……」
他前仰後合地笑着,也不知這事到底好笑在哪兒,笑完了又喝一杯酒,說道:「結果也不知是因情生妒,還是……還是什麼緣故,殺了人家家人逃了出來。他……他與那廣原程世雄有舊,蒙他……收容,改名換姓做了……一名親兵,後來……後來他與本官一起向官家進言,遷走北……漢百姓,以弱漢國之力。因此上嘛……才……才撈了這個八品都監、欽差副使。嘿,他……他不過就是一個戀色殺人的賊囚罷了,什麼欽差,狗屁!哈哈哈哈……」
折惟昌年紀小,雖是陪客,卻只飲了幾杯酒,一直坐在那兒吃菜扒飯,聽到這兒忽地抬起頭來,對摺惟正道:「大哥,他是程世雄保舉出來的?那不就是咱們的人麼,怎麼沒聽爹爹說起?」
「噤聲!」折惟正瞪了他一眼,折惟昌忙吐吐舌頭,低下頭去繼續與那碗白飯做戰。折惟正看了程德玄一眼,程德玄此時坐都坐不穩了,哪裏還能聽清他們說些甚麼,折惟正這才放下心來,便又舉杯笑道:「來來來,程欽差,本公子也敬你一杯酒。」
「干!」程德玄抓起酒杯往上一揚,「嘩」地方下就潑了半杯出去,不待折惟正相勸,便把剩下的酒全都灌進了肚去,然後把杯子一拋,拍着桌子漫聲吟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咱們喝!」
說完抓起酒壺,仰起脖子就往嘴裏灌,折惟正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向折海超遞個眼色,說道:「程欽差喝醉了,海超啊,你和宗強送程欽差回去歇息。」
「我沒醉,我沒醉,咱們……喝,繼續~~喝……」程德玄一面說着,一面被馬宗強和折海超攙起來扶了出去,手裏還緊緊抓着那隻酒壺。
程德玄一走,轉運使任卿書便疑惑地道:「那位楊欽差是程將軍的人?奇怪,那不就是咱們的人麼,怎麼節帥提都不提,還要咱們小心提防着他?」
折惟正苦笑道:「小侄也正覺納悶,照理說,他既是咱們的人,那就不必對他處處設防,可爹爹如此囑咐,莫非另有深意?」
幾人面面相覷,均覺折大帥如此安排必定大有深意,至於到底深在哪兒,他們水性太淺,實在摸不着底兒。
他們當然不會想到,程世雄以為楊浩隨那正欽差程德玄是一定把百姓送往河東道去了,所以只是在奏報的軍情中簡略地提了一下折將軍曾授意他關注的楊浩如今的去向,並說明他現在改姓了楊,詳細情形全然未提。
而折御勛當時正忙於商議如何破解官家的「明升暗降」之計,也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這些秘密信札,只有折御勛才有權閱覽,就連他的胞弟折御卿為了避嫌也不敢翻閱這些他與各地駐守大將之間的聯絡信件,倒是如同他女兒一般親近的小妹摺子渝,因為是女兒身,反而沒有這些顧忌,但是她又很少主動去查閱大哥的軍書文柬。
坐在折惟正另一側的折惟信放下酒杯笑道:「那……咱們還要不要給他送幾個女人過去呀。唐三兒昨天和我說,『群芳閣』新來了幾位姑娘,都是江南水鄉女子,一個個姿容美艷,玉體妖嬈,洞曉音律,能歌善舞,如果大哥同意,我便去尋兩個俏媚的給他送去。」
折惟正哼了一聲道:「狗屁,你小子想去嘗鮮才是真的。」
折惟信叫屈道:「怎麼會呢,我是那樣的人麼?要不然大哥與我同去便是。」
正大口扒飯的折惟昌連忙抬起腦袋道:「好好好,咱們一起去。」
折惟正在他後腦勺上「啪」地就是一巴掌,笑罵道:「滾你的,你才多大?不到十五歲,不許你進那種地方。」
對面白面長須的任卿書咳嗽一聲,正色道:「幾位賢侄,節帥正在前方征戰,此時你等怎可留連花叢?讓外人看在眼裏,是覺得你們不孝呢,還是曉得了你爹此番出征根本就是一場兒戲?不像話!今晚你們小姑姑就要回府了,你們不在府中相迎?」
任卿書四旬上下,現為折系高級將領,他昔年曾隨老帥折德扆征戰南北,戰功赫赫,如今擔任永安軍轉運使,掌管水陸運輸、後勤保障,財賦管理,監察地方官吏之責,實權着實不小,乃是現任節度使折御勛的拜把兄弟。
叔父如此訓斥,折惟正不敢頂撞,只得唯唯應諾,帶着幾個兄弟一溜煙跑了。待離開任卿書的視線,任惟正才訓斥道:「你這小子,真是不長腦子,偏在任大叔面前說起?」
折惟信乾笑兩聲:「那咱還去不去?姑姑要回來了,若她回來後吩咐一聲,咱們再想出去可就難了。」
折惟正苦臉道:「小姑姑管的比咱爹還寬,真該早些給她找位稱心如意的夫婿回來。有了小姑夫受她管教,咱們才得自由。唉!趁她還未回來,咱們走緊去一遭吧,把小秦唐三兒那幾個賤貨都叫上,再請那楊欽差同去,醇酒在口,美人在懷,我就不信盤不出他的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