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九淺一深
劃式有個漢人名字,叫李岳霖,聽起來很文雅。至於為什麼叫李岳霖,他也不曉得,他只知道夏州拓拔氏昔年受大唐賜姓為李,而拓拔氏很威風,所以就選了李姓。至於名字,是一個漢家讀書人為他起了幾個名字,他選擇最好聽的一個使用的。這是他去麟州轄下的縣鎮賣獵物時一時性起,用一隻錦雞為代價讓一個漢家讀書先生起的名字。
不過他的族人仍然習慣於叫他劃式,,每次人家叫他劃式的時候,他就會有一種懊喪感,他覺得這筆生意似乎是作賠了,那個漢人佔了他的便宜,他應該把那隻錦雞討回來。不過這幾天每次被人叫起他的名字時,他卻興奮的很。因為叫他名字的這些人,現在都歸他統率。作為一個高明的獵人,他已隱隱然成為這支十多人的小隊伍的帶頭人。
前幾天洗劫那個黃姓漢人商賈時,他也是其中的一員。他搶了六匹絲綢,還強暴過那個商人的女人。絲綢,這種東西他以前只在去漢人的地方出售獵物皮毛時隔着店鋪的櫃枱納罕地看過,絲綢非常絢麗,一看就是華貴之物,那時他是用敬畏地目光看着這如彩雲般美麗的衣料的。
但是現在他也擁有了絲綢,當他頭一次用他滿是老繭的手摸上去時,他壓根沒想到穿在身上的衣料竟會這般柔滑,在他想來,大概只有仙人穿的衣服,才應該是這樣的感覺。而他一下子擁了六匹絲綢。
還有那個漢人女子,那肌膚也是如絲綢般光滑,他在自己女人身上從未體驗過這種滋味,他從未想到過女人的肌膚可以這般光滑柔嫩,可惜,那個女人嚼舌自盡了,輪到他發泄獸慾的時候,屍體都已經涼了,如果她是活的,如果她肯對自己笑笑,用她那雙白生生的手臂摟住自己的脖子……
劃式心頭一陣燥熱,悄悄地舔了舔嘴唇。他決定了,今晚率着這些人殺進谷去,一定要擄個活着的漢家女子回去做他的小老婆,他相信就是擁有七八個老婆的本部族大人也會羨慕他的,像他們這種以狩獵為生的小部落,生活異常的艱苦,族中的女人也同男人一樣,需要狩獵、需要養家,哪有那樣白晰如羊奶、滑腴如牛酥的身子。
他是一個高明的獵人,他帶的這些人都是慣於在叢林山地間狩獵的好手,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哪怕是肩上扛着一個女人,他也能來去如飛,今夜一定不能空手而歸,一定要搶個女人回去,而且還是那種乖巧靈慧的漢家少女。
山嶺上是一棵棵高大的松木,膝邊是橫蔓叢生的野草,腳下是多年累積的松針落葉,軟綿綿的,夜色靜謐,空氣清新,天上一輪冷月清清亮亮,隨着他們的行進,偶有夜棲的鳥兒撲愣愣的飛走。
近了,更近了,再往前去一箭地左右,從漢人建造的那種笨拙的箭樓下借着草木的掩護鑽過去,就是予取予取的漢人百姓人家。劃式心中一陣興奮,他握緊了手中的獵叉,要吩咐自己的人小心一些,可他剛剛一扭頭,就覺得有一股勁風在他臉頰旁掠過。
「噯!」緊隨其後的那個獵人身子一挺,直撅撅地便向一旁倒下,劃式的目光非常敏銳,他發現一支冷箭深深貫入那獵人的右肋,露在體外的箭羽部分只剩下不到半尺,不由驚叫一聲:「散開,有埋伏。」
隨他前來的都是身手極高明的獵戶,立即矮身散開,避向一棵棵大樹,一個獵手在地上翻滾了兩圈,縱身而起,如飛般遁向一棵粗可合抱的大松樹,可他身形剛剛挺起,便發出悽厲的一聲慘叫,他的速度很快,仍然向前撲出,直撲到一丈開外的那大樹旁,這才砰然倒地同,又是一枝冷箭,自他的後腰筆直地射了進去。
頃刻間,冷箭颯颯,六個人中箭倒下,其中只有一個還有氣兒,正躺在地上仰天痛嚎。劃式趴在身邊那具死屍旁,用屍體做掩護,取下自己的獵弓,彎弓搭箭拼命地尋找着對手的蹤跡,卻哪裏看得對方的身影。
「對手也是精於林中獵獸的人。」劃式的冷汗涔涔而下,能在稀薄的月色下這麼準確地射中對手,而且是一撥冷箭就摞倒了六個,這樣的身手着實可怕,絕對不在他們之下。
雙方對峙着,足足一柱香的時間,誰都沒有動。對方遠比他們更有耐性,對於落入陷阱的野獸,哪個成熟的獵人會沒有耐性?
趴在地上的一個羌人獵戶受不了這種無形的折磨,他狂嗥一聲,漫無目的地射出一箭,縱身便要往回跑,一枝冷箭準確地射來,貫肋而入,長箭入體一尺,這人狂叫着一蹦而倒,呻吟了幾聲,便沒有了聲息。
「都不要動!」劃式大喝一聲,隨即奮力向旁邊一滾,避入一棵樹後,果不其然,他甫一出聲,一枝羽箭便一閃而至,「噗」地一聲貫入了那具屍體。
「退,快退。」劃式顫聲說着,借着大樹的掩護縱身便往後逃,身旁又傳來兩聲慘叫,他的兩個夥伴又被那追魂箭無聲無息地取走了性命。
「呃!」劃式身子一震,忽地頓住了腳步,弓慢慢地掉落在地上,他的手顫抖着摸向自己的後頸,他摸到了一柄飛刀,一柄柳葉飛刀,羽穗摸起來像是與他劫走的那幾匹絲綢同樣的質料,非常的柔滑。
他僵直着身軀,慢慢地轉過身去,空地上,悄然出現了一個身材苗條高挑的身影,那人慢慢地走近,步伐就像貓一般輕盈。月光流水一般灑滿了她的身體,那是一個女人,一身合體的勁裝,襯托着她姣好的身段兒,明月清輝下,是一雙秋水般明亮的眸子和挺直的瑤鼻。
這是一個女人,一個非常清麗的女人,劃式相信她的肌膚一定也像絲綢一般柔滑,如果把她擄回去暖床……,可是,他永遠也沒有機會去體驗了。又有一個男人閃了出來,像獵豹一般敏捷,他的手一揮,便揚起了一天清輝,那是一柄鋒利的橫刀。
劃式的頭飛向空中,一腔子血衝起一尺多高。
穆清漩遺憾地道:「走脫了一個。」
柯鎮惡手刃一人,就像宰了一隻雞似的,眼皮都不眨,他把刀刃在鞋底拭了拭,微微一笑道:「正是要他走脫,現在他們尚不知畏懼,走脫一個,便會引來更多。通知各處埋伏,多布機關,避免硬戰,來人,把屍體都拖走,布陷坑套索……」
飛月嶺,是一個羌人小部落的聚居地。他們從漢人那兒學會了農耕,在附近開闢有一些農田,同時又在附近放牧以為補棄。因為有了農田的收入,所以他們的族人不用像草原上的那些部落一樣逐水草而居,四出遷移,過着相對穩定的生活。
因為這個部落常年住在這兒,所以這裏也成了一些草原部落與當地部落聚會的集市。每月一次的集會,趕集的時候,遠遠近近的部落就會趕來,在這裏用牛羊,皮毛,草藥和當地常去漢人地方採購商品的族人交換鹽巴、茶葉、布匹、鐵鍋等等。
木西辰木娜坐在門前的小杌子上,把一個沉甸甸的染血的包裹放在地上,滿臉的皺紋都笑開了花。木西辰木娜,意思是淡藍色的風聲,很浪漫很優美的名字。她年輕時,也的確是這個小部族裏出名的美人兒,所以嫁了個既聰明又有頭腦的男人。
她的男人當初也是族裏的勇士,騎射精湛,而且十分聰明,腦筋絕不比那些漢家兒郎遜色。他們的部族受到麟州漢人官府的資助,並且教會了他們耕種之後,在當地定居下來,她的男人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發財的好機會,賣酒。
他們的族人都嗜好喝酒,許多人嗜酒如命,當這些酒鬼學會了種地,打下了糧食之後,他們甚至迫不及待地就在地里用新糧煮起酒來,喝上幾天,把糧食喝光,就背着空鍋回去,到了二三月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就借貸過活,最後仍是靠放牧打獵為生。而他們偶有獵獲的麝香、鹿茸等珍貴藥材,因為不懂其珍貴,往往拿去漢人的地方,只換一壇酒,便興高彩烈地回來。
她的男人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大量從漢人那裏買酒,再賣給自己的族人。由於漢人釀的酒遠比他們自釀的劣酒要可口的多,所以他們家的生意十分紅火,只靠賣酒就換來了大筆的財富。而且,對一些窮漢,他們家還肯賒酒,待這些人還不上酒帳的時候,就要這些窮戶為他們家做工抵債。一斤酒換八天工役,那些嗜酒如命的窮漢竟是求之不得。
二十年的功夫,她的家便成了部族中十分富有的人家,使喚起了奴僕,蓋起了大房子,擁有大片的土地和羊群。但是,漸漸的,因為此地離漢境本就不遠,部族裏的人也知道了他們廉價出售給木西辰木娜家的那些藥材在漢人那裏是如何的昂貴,他們已經不願意直接把藥材、皮毛賣給她家換酒了,她家的進項比起前些年來開始銳減。
可是天無絕人之路,這時候卻有漢人到了蘆嶺州,而且,這些漢人非常軟弱可欺,他們不像麟州、府州聚寨而居的百姓們一樣,既有軍隊的保護,又有堅固高大的堡塞和驍勇敢戰的民壯,他們只會縮在那四處漏風的山谷里,一次次無奈地等來洗劫和屠殺。聽說一些小部落跑去搶劫那些漢人發了大財之後,她的丈夫動了心,帶着他們家的奴僕、僱工,單獨組織了一支五六十人的隊伍加入了搶劫的行列。
這隻大包裹,就是她的丈夫剛剛送回來的,現在,她的丈夫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去了。儘管已是兩鬢斑白,可是她的丈夫還是像當年一樣英勇,木西辰木娜對自己的男人真是滿意極了。
這隻大包裹,她可不捨得讓別人動,她要自己瞧瞧,裏邊都是些什麼寶貝。包裹打開,她的孫兒和許多在她家門口玩耍的小孩子都圍攏了過來,一看見陽光下那片珠光寶氣,就連這些不知其珍貴的孩子們都不禁發出了一陣陣貪婪的驚嘆聲。
裏邊都是各種各樣的首飾、器具,裝飾精美、漆金的楠木首飾匣子,翠綠翠綠的鐲子,那珍珠耳環上還帶着半片耳朵,有一隻碩大的寶石戒指,還穿在一隻血淋淋的手指頭上,可以想見搶劫時是多麼的倉促。
木西辰木娜喜滋滋地摘下那對染血的耳環,把那半片耳朵丟給了拴在門前的大黃狗,然後又擼下那隻紅燦燦的寶石戒指,在包裹上擦了擦,戴在自己手上,迎着陽光照照,滿意地笑了。
「真好看啊,這是什麼東西,我見頭人老爺家的女人戴過。」一個孩子說着,興沖沖地伸出手。
「去,別亂碰!」她揮手打開那個孩子的手,叱道:「臭小子,回你家去,看你阿爹搶了些甚麼回來。」
那個小孩子嘟起嘴道:「神氣甚麼,我爹身子弱,挨了漢人一箭,就回來養傷了,什麼都沒搶着。不過再過兩年我就能騎馬佩刀了,到時候,我去搶比你們家還要多的東西。」
木西辰木娜哈哈大笑:「你能你能,現在滾遠點,別妨礙我揀拾東西。」
「嘩啦啦……」木西辰木娜剛剛拿起一隻翠玉鐲子,就聽到村口傳來急驟的馬蹄聲,聽聲音,至少也得七八十騎戰馬,她疑惑地眯起眼睛,手搭涼蓬向村口望去。
「丈夫剛走沒多久,沒理由這麼快就回來了呀。可要不是他,這村里除了他們家,都是十個八個一隊出去行搶的,哪有這麼大的一支隊伍?」
一匹匹駿馬出現在村口,馬上的騎士都是一副標準的草原人打扮。皮帽、皮襖,獵弓彎刀。木西辰木娜慢慢站了起來,滿腹疑惑:「這是草原上的哪個部落來趕集了?來的正好,正好把這些寶貝挑揀一番賣給他們。可是……離下一個集還差着半個月呢,怎麼來的這麼早?」
那支羌人騎兵隊伍中間打着一杆大旗,旗上只有一個字:「楊!」可是,木西辰木娜不識字,她不認得,那旗上寫的是一個漢字。
「嗖!」迎面一箭飛來,她只看到旗下一個魁梧的大漢自肩上取下弓來,只是一抬手,便覺身子劇烈地一震,一支狼牙箭已貫穿了她的咽喉,自頸後冒出半尺多長,鋒利的箭簇上一滴血還沒有滴到地上,第二支箭又到了,將一個孩子帶飛起來跌出兩尺多遠,重重地落到地上。
其他的人嚇得一鬨而散,尖叫着撲向各自的家門。又是一箭呼嘯而來,木西辰木娜剛剛十一歲的孫兒踉蹌着撲進門去,順手把門一帶,那一箭「篤」地一聲,深深釘入了木板。
「殺人啦,殺人啦,有強盜……」驚恐的叫聲在村落中傳開,木恩策馬衝到木西辰木娜的家門前,碗大的馬蹄刨着地,他往地上敞開的包裹淡淡地瞟了一眼,把手一揮,沉聲喝道:「楊浩大人有令,以血還血!按草原上的規矩,掠奪的財物盡歸個人所有,有本事的,願意擄些帳下奴回去,也由得你們,給我殺進村去!」
村中聞警,已經有些人持着刀箭殺了出來,其中還有不少婦人和半大孩子,半牧半耕的生活,並沒有使他們遺忘騎射的本領,一個婦人、一個開得了弓的孩子,照樣是可怕的敵人。
木恩雙眉一聳,反手抓出五枝箭來,「嗖嗖嗖……」五枝箭箭不虛發,相距六七十步,正是弓箭威力最強的時候,在他百步穿楊的連珠神射之下,登時射倒了五人。五支箭射盡,木恩反手再去抓箭時,一身男兒裝扮的甜酒已叱喝一聲,雙腳踩着馬鐙,擎出彎刀來做出劈殺的蓄勢動作,策騎沖了出去。
木恩無奈地一笑,深恐女兒有失,他也收弓拔刀,厲喝一聲追了上去……
鐵什寨是一個以農耕為主的羌人村寨,此刻,朱三星正沮喪地往村寨里走。他的一隻手軟綿綿地虛垂着,上邊包裹着一條條破布,顯然是受了很重的傷。
這是在蘆嶺州外的田地里襲擊一對正在清理田地的漢人夫婦時,被巡弋的漢人團練民壯傷的,他沒有力量再繼續殺人,就只好灰溜溜地趕回自己的村寨,沒有人撫恤,他也不會是個英雄。
朱三星很懊喪,如果當時他不是想強暴那個女人,而是揮刀就砍,搶了就走,大概不會遭至這樣的命運。同時他又有些慶幸,同去的七個人,可只有他一個人活着逃回來。可是,他的肩頭被鐵叉摘除得很深,他不知道這條胳膊會不會就此殘廢,他本來是個非常出色的莊稼把式,要是以後連莊稼都種不了……,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是一個漢人,一個入贅羌寨的漢人。他的家二十多年前就從戰火不斷的中原搬到了這裏。其實這一代祖輩上逃避戰火而搬遷至此的漢人還有不少,他知道被他劫掠、死在他刀下的那些人也是漢人,可是他並不覺得有甚麼內疚。這個時代的人,歷經五代之亂,國家觀念、民族觀念,早就已經淡漠了,他們的群體觀念才是最強的,賴以生存、聚以生息的一個群體,不管它屬於哪一族,那就是他們的根、他們的家,他們必須維護的一方。
北人到中原打草谷時,那些兇悍的游騎中不乏幽燕一帶的漢人青壯,他們殺起中原漢人來,做起惡事來,絲毫不比契丹族人遜色。中原人殺起不同陣營的漢人時,同樣毫不手軟。府州的折御勛祖上是鮮卑族的折蘭王,但是他們與同出一脈的夏州拓拔氏打起仗來,也照樣是無所不用其極。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公義。所謂公義,根本就是從自己群體一方利益出發的。
他沒有因為屠殺漢人而負疚或不忍,他現在擔心的是什麼財物都沒有搶到,卻有可能成為殘廢,而自己的孩子還小,以後要如何養活妻兒。
滿懷心思地爬過一個山坡,他突然呆住了。他熟悉的那座村寨不見了,那裏處處冒起火光硝煙,但凡木製的部分都在起火,他一眼看到他的家,那座非常結實的寨房吊樓已經坍塌下來,斜斜地趴在地上。
「我的娘子、我的孩子……」
朱三星忍不住顫抖起來,他興高彩烈地去搶劫的時候,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家也會遭了洗劫。他是個好莊稼把式,他入贅人家的姑娘是個很俊俏的女子,他的孩子才剛剛三歲,他很享受這種生活,這是什麼人,到底是什麼人?是哪裏來的強盜?
他呆滯的目光慢慢向前看去,就看到村外豐沃的農田邊,停着好多戰馬和大車,許多人正在地里收割着剛剛成熟的莊稼,還有許多村中的婦孺聚在地頭田埂上,有些持刀叉的大漢正在看守着她們。
朱三星的雙眼不由一亮:「她和孩子應該還沒有死,他們應該就在那群人里。」
朱三星不顧一切地往那裏跑去,但是只跑出不遠,迎面已有兩騎飛奔而來。朱三星喘着粗氣站住,抬頭望去,頭一匹馬上,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頭髮短短的,就像吐番草原上的喇嘛僧人,朱三星甚至懷疑這人應該是女扮男裝的,如果這人真是女子,可比那個拼死反抗,被他一刀捅死的漢女還要俊俏,如果能擄回來,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壁宿勒住戰馬,上下打量他幾眼,笑嘻嘻地道:「這兒還有條漏網之魚,嗯……身子還算結實,抓回去做工種地如何?」
壁宿一語未了,木魁已策騎疾來,像一陣風般自他身側搶了過去,長刀一卷,刀光如匹練,朱三星還未及叫喊,就被長刀拖成了兩截,他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的時候,似乎聽見被看押住的那群人中發出一聲哭喊,那是他婆娘的叫喊聲,然後他就沉入了永久的黑暗當中。
「此人已然傷殘,抓回去有甚麼用。」木魁冷冷說着,策馬登上高坡,遠遠眺望一陣,不見其他人來,這才放心地圈馬迴轉,壁宿苦笑一聲,無奈地隨之返回。
這樣的情形,在一個個部落、村寨中重複上演着。羌人們驚呆了,一時竟有些無所適從。從來只有他們去洗劫那些漢民人家,強暴那些漢人女子,當他們的獸慾得到滿足之後,換來的只有漢人老爺們的笑臉和厚禮,封官、賞賜、美酒、座上客……,什麼時候漢人也這般兇狠了,甚至比他們還要兇狠。
他們懊惱了、憤怒了,於是糾結了更多的人趕來復仇,結果卻被總數不過千人的木恩鐵騎絞殺下殺得潰不成軍,他們終於知道怕了,紛紛攜家帶口狼狽不堪地逃走,逃向擁有一座完整堡寨的大東陽氏部落……
「將軍!」
唐焰焰拿起馬來,「啪」地一聲砸在楊浩的老帥頭上。
楊浩翻了個白眼兒,無奈地道:「大姐,咱可是說好了馬走日,不能走田的。」
「哦,我忘了。」唐焰焰吐吐舌頭,趕緊又拿回了自己那匹馬。
那位帶着二十多輛大車,拉了一堆家什物的「大商賈」,自然就是唐大小姐。唐大小姐像搬家似的,把自己的私用之物全都挪了來,李玉昌在自己的商號裏頭辟出幾間大窯洞給這位大小姐和她的家僕、丫環們住,唐家商號便正式在蘆嶺州開張了。
楊浩自然知道她所為何來,被一個家世如此高貴,長相如此俏美的小姑娘追,其實挺滿足一個男性的虛榮心的,楊浩也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何嘗沒有飄飄然的感覺。尤其是他曾經見過唐大小姐的「第二張臉」,那張臉真是令人驚艷,要說他一點yy心思都不曾動過,那他就不是柳下惠,而是柳下垂了。
可是心理這道坎,不是那麼容易邁過的。或許在這個世間再薰陶個十年八年,他漸漸也會覺得三妻四妾非常自然,然而現在還是辦不到。yy心理他也曾有過,但是一旦真的臨到自己頭上,那就是兩回事了,尤其是他對摺子渝又敬又愛,而唐焰焰的身份又絕無作妾的可能,他就更不想沾惹這不可能享有的艷遇了,那是無盡的麻煩。
不過,這一次唐焰焰來,居然一本正經地說是來做生意的,絲毫不提對他的情意。楊浩自然無從表白,再加上他現在實在需要一個有影響力的大商人,而唐家在整個西北商家的影響力可想而知,所以唐焰焰便理所當然地成了楊知府的座上客。至於楊知府是不是潛意識裏也很享受這種艷遇和曖昧的感覺,那就不為人知了。
一連幾天,他不去見唐焰焰時,唐焰焰就上門來找他,談的還真的是生意經,他以前還真沒看出來,就唐大小姐那種像炮仗似的一點就着的脾氣,侃起生意經來居然有模有樣,商賈世家的薰陶果然非同凡響。
談罷了生意,總不成抬腿就送客,於是順理成章的,下下棋、喝喝茶,也就不可避免了。頭兩回李玉昌還來坐陪的,等到楊浩習慣了這樣的程序,李玉昌就悄悄沒了身影,只剩下這位唐大小姐了。不過今天,卻是楊浩受邀回訪李玉昌,此刻正在唐焰焰閨房的客廳里。
這時的象棋叫象戲,象戲從最初戰國時的擲採行棋角勝的簡單局戲,經過不斷發展,此時已發展成多種象棋遊戲,其中有的與現代象棋十分相似,棋子也是三十二枚,每一方各有卒5枚,象、馬、炮、車、士各2枚,將1枚,規則也大體相同。楊浩將自己所知的象棋規則說與唐焰焰聽,唐焰焰只道是其他地方的象戲規則,也不以為奇,因為它與目前各種象戲玩法中最常見的一種非常相似,所以唐焰焰很快就領會了,只是偶爾還會錯用舊的規則。
拿回馬來在手中把玩着,唐焰焰瞟了楊浩一眼,輕輕說道說道:「你出兵清剿橫山羌部落,已經十多天了,這些天抓回許多俘虜,還搜颳了許多糧食、牛羊、馬匹……」
楊浩看着棋盤,微微一笑道:「不止如此吧,還有七八個小部落,一千多羌人懾於我蘆嶺的軍威,主動來投靠我們的。」
唐焰焰翻了個白眼,嘟囔道:「你當我在誇你呢?」
楊浩微笑着抬起眼道:「唐姑娘什麼時候轉了性了,說話居然學會了拐彎抹腳,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唐焰焰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已經……死了很多人啦,咱們漢人朝廷,對蠻夷向來恩撫優容,以彰顯上國仁德。還沒有像你用這樣手段的,你……也該收斂一下……」
「為什麼要收斂?」
楊浩反問道,他示意唐焰焰走棋,繼續說道:「虎頭蛇尾,是起不到作用的,我不止要把這些無賴打痛了打怕了,更要把那些蠢蠢欲動着,準備把我蘆嶺州當成一塊肥肉來割的潑皮們給震住。如果半途而廢,那就要遺禍無窮,將來爭端不斷,不知還要有多少蘆嶺州百姓受苦受難。我要行的是大仁,而非一時一事的小仁。有時候,大仁看上去的確很殘忍,不像小仁那樣容易獲得美譽,但是……我不得不為。」
「啪!」他將小卒向前一拱,又道:「而且,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公義和正理,每個人都是站在他所在的群體利益去做事的。我是蘆嶺州的知府,不是蘆嶺州與橫山羌的知府,就算我是吧,升堂問案時,不肯聽候垂詢質問、一味叫囂搗亂的那個,也得先挨一頓板子吧?」
唐焰焰垂下頭,輕輕說道:「可是你這頓板子,打得實在是太兇了些,說實話,要不是你自己說,我都不相信這命令會是你下的,你平時那樣溫吞吞的性兒,這命令……就連折大將軍也未必敢下的。」
「折大將軍家大業大,顧忌也多,我不同。」楊浩若無其事地道:「我一無所有,爛命一條,這件事不解決好,我就要輸的當褲子,再說他們的所作所為,誰能忍得?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我又不是泥雕木塑的神佛。」
唐焰焰猶豫了一下,又道:「可是,你現在已經打怕了他們呀,有人來降,有人逃跑,現在,收攏兵馬固守蘆嶺州,想必他們也不敢再來侵擾了吧?」
楊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徐徐問道:「有人找你來做說客,是不是?」
唐焰焰慌張道:「哪有,我就是這樣想……」
楊浩搖頭:「不可能,你會無緣無故的關心這種事才怪。是誰找你了,程德玄?」
「不是啦。」
「那是哪個?」
「真沒有……」
唐焰焰說到一半,與楊浩眼神一碰,便心虛地垂下頭去,低低說道:「你要怎麼做,我是不會反對啦,再說……我一個女孩兒家,也管不着這些事。可是……程德玄、范思棋,還有許多讀書人,都頗有微辭,認為你的手段過於酷厲。
你要是得罪了這些士人,傳揚一個不好的名聲出去,對你的前程……不無影響。林朋羽、盧雨軒、席初雲、秦江幾位老先生擔心此事傳到開封府,會有御使言官彈劾你,影響到你的仕途,可他們屢諫不聽,因見我與你走動密切,所以……所以……」
楊浩微微皺了皺眉,復又展顏笑道:「呵呵,他們是一番好意,你也是一番好意,不過……好心不一定辦好事。如果我現在收兵,堅壁清野龜縮固守,他們的氣焰必然復熾,轉而再來騷擾。」
「這個,林老先生他們也說過有此可能,不過他們說,如今橫山羌人他們已受重創,有些部族已如驚弓之鳥,縱有悍不畏死者仍來騷擾,也不可能攻得進蘆嶺州來呀。」
楊浩奇怪地看着她問道:「固守蘆嶺州?就算橫山羌人一個也攻不進蘆嶺州來,我們難道就不要付出代價嗎?打漁的、放牧的、在谷外開墾了田地,所有這一切都要放棄了。還有往來與蘆嶺州的商賈們,再也不可能到蘆嶺州來了,難道讓本州的百姓縮在這個烏龜殼裏等死嗎?」
楊浩把棋子一扔,憤然起身,臉色漸漸變得鐵青,他憤懣地道:「如果敵人沒有後顧之憂,肆無忌憚地來攻,怎麼會令他們臣服?他們不知畏怯,怎麼會偃旗息鼓?如果他們日夜不停地前來滋擾,就算他們攻不進蘆嶺州,我們這蘆嶺州還有存在的必要麼?我就不明白,這些讀書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明明我們現在的軍力強大於他們,為什麼要滿足於固守蘆嶺州,而把外面的天地拱手讓與他們?」
唐焰焰頭一回見他如此聲色俱厲,不禁怯怯地道:「你……你不要生氣……」
楊浩一揮手道:「我不是跟你生氣。」
他胸膛起伏半晌,才搖搖頭道:「算了,一個人的執念,誰又說得通呢?或許只有讓他們吃一個大虧,受一個教訓,他們才會曉得自己是錯的。可是,我既然是這蘆嶺州之主,我就不能讓這個大虧出現,不能讓他們受這個教訓,這教訓……得要許多百姓枉送性命才看得見啊。隨他們去吧,我做我認為對的事就是了。」
唐焰焰怔怔看他半晌,吃吃地道:「其實我……我覺得你說的是對的。」
楊浩忍不住「噗哧」一笑,搖頭嘆道:「其實我……我覺得你根本是個沒有主意的……」
唐焰焰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忸怩地低着頭,腳尖在地上畫着圈圈,半天不敢抬起來。
楊浩收了笑容道:「不過,這一戰不會曠日持久的,本來就要打完了。」
楊浩說的興起,已然忘了眼前的唐大姑娘是位商賈,而非他的軍機參贊,他的終極行動就在今日,也不怕泄露了風聲,便走回桌前坐下,說道:「來,你看。」
候唐焰焰在對面坐下,楊浩便點了點唐焰焰一側的那個「帥」,成竹在胸地道:「如今是我們在攻,敵人在守,有堡寨家業成為累贅的是他們。他們只能守不能逃,我如今得木老的族人相助,加上本府能抽調得出的人馬,可組三千精騎,但我一直以來都是只出動一個千人隊向橫山羌人的部落發起攻擊,哪怕對手是數百帳的大部落。每攻佔一處,用其堡寨糧草補給後,搗毀其堡寨據點,繼續攻擊下一處堡寨。
但我軍一直以來都只做橫向攻擊,做出兵微將寡不敢深入之態,每次攻擊最遠處與我蘆嶺州相距不過百里,十多天來一直如此,每次都是淺攻轍止,從不深入。相信他們如今已『摸清』了我的兵力、也『熟悉』了我的攻擊手段和距離。
與我蘆嶺州為敵的橫山羌人諸部中最大的一部叫東陽氏,族帳七百餘,擁有一座方圓近十里的堡寨,距此兩百里。如今堡寨被搗毀的羌人正紛紛向那裏逃竄聚集,東陽氏亦野心勃勃,欲糾集諸部,再度來侵。」
楊浩越說越興奮,拾起自己的「軍」來,凌空飛過界河,往唐焰焰的「帥」上「啪」地一壓,得意忘形地道:「羌人中了我的九淺一深之計,被我只有一千兵力的表象和淺攻轍止的手段所麻痹,此時我出其不意,三千精騎盡出,直搗虎穴,擒其首腦,你說能畢全功與一役否?」
楊浩得意洋洋抬起頭來,一看唐焰焰臉色,不由唬了一跳,這麼一會兒功夫,唐大姑娘的臉蛋就像一塊大紅布似的,不但是臉,連那頸子都是紅透了的。
楊浩握着「大軍」壓在唐焰焰「老帥」上的胳膊哆嗦了一下,忽地醒悟過來,他暗暗咽口唾沫,心驚膽戰地想:「那~~~~那啥,九……九淺一深……,在古代……應該是一句成語吧?」
唐焰焰臉染桃花,心如擂鼓,一時眼餳耳熱,心中只想:「九淺一深,右三左三,擺若鰻行,進若蛭步……,原來……原來這個臭傢伙也是看過《素女經》的。他是一時口誤,還是……還是變着法兒的在調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