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獨角戲(下)
在趙光義面前,宋皇后不敢露出一絲怨恨之色。她嫁進宮後,尚無子女,先皇后所生的皇子德芳便被她當成了親生子,最受她的疼愛,宋皇后生怕趙德芳少不更事,被趙光義看出什麼破綻,所以一直緊緊地拉着他,把他摟在自己懷裏,永慶公主則跟在兩個姐姐後面,低着頭,淚水在眼眶裏盈盈打轉兒。
「官家,臣妾率一子三女,叩謝皇恩……」
「嫂嫂快快請起。」
趙光義趕緊扶起她,動情地道:「皇嫂,皇侄……,咱們雖是天家,禮不可廢,但是如此稱呼,僅止於金殿。按皇兄時規矩,咱們一家人日常相見,只以家人相稱,朕仍是嫂嫂的二叔,光美的二哥,三位公主和德芳口中的叔父。
皇嫂,你們不要過於悲傷了,逝者已矣,不能復生。朕繼承大寶之後,朝政上會秉持皇兄一向的主張,撫內攘外,與天下黎民共創太平。在家裏,朕也會像兄皇生前一樣,做一個仁厚友愛的一家之主。」
宋皇后緊緊攬住趙德昭,垂下頭來,低低地道:「謝官家。」
趙光義點點頭,環顧文武,上前兩步,大袖舒展,亢聲說道:「眾位卿家,承天恩賜,以火德王,始有我宋一朝。先帝雄才大略,南征北戰,滅荊、湖、蜀、漢、唐諸侯,振長鞭而御宇內,奠盛世之基,開萬古之兆,以至國運昌盛,四海賓服。朕自幼追隨先帝征討天下,既是先帝的臣子,又是先帝的胞弟,深受先帝的恩寵,今又受先帝遺托,得承千古之業……」
這番話醞釀良久,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說起來鏗鏘有力,在金殿上久久地迴蕩着,震撼着每一個人的心靈,文武百官都知道這是新任皇帝登基的最後致辭,將定下他今後執政的基調,所以無不側目傾聽。
「從來帝王之治,無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先帝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英明神武,千古明君。朕之天資難及先帝萬一,唯有夙夜孜孜,寤寐不遑,躬行勤政,焚膏繼晷,以勤補拙,謹遵先帝的遺政遺志,不負先皇所託。還望眾卿竭力扶助,與朕共創大宋之萬世太平!」
敬天法祖,那就是他不會對朝政大動干戈,太祖皇帝的一切遺政遺命,他都將奉行不渝,這不但把他自己打扮成了先帝遺志的最佳繼承人,也讓忐忑不安的文武百官們最終踏實下來。文武百官齊齊跪倒,轟然應道:「扶保大宋,臣等責無旁貸。定當戳力同心,效忠朝廷!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光義很想得意地仰天大笑三身,可是先帝喪期未過,這樣做未免不合時宜,於是他只抿了抿嘴,向百官頷首示意。
轟然隆隆的宣誓聲中,忽有一個不協調的哭聲幽幽切切地傳來,趙光義眉頭微微一皺,他閃目看去,見是永慶公主掩面哭泣,便強抑不快,扮出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柔聲說道:「永慶,莫要傷心了,你父皇雖已龍馭殯天,以後叔父卻會像你的爹爹一樣妥善照料你的。」
「謝官家。」
永慶公主向他福禮,垂淚道:「叔父形容酷肖爹爹,今日上殿,見叔父着龍袍,戴通天冠,龍行虎步,氣宇軒昂,儼然便是爹爹模樣,永慶見叔父而思爹爹,想起以前少不更事,常惹爹爹生氣,如今想來,好生悔恨。」
趙光義聽了,霽顏說道:「永慶,不要內疚了,你能明白這些道理,你父皇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寬慰的。」
永慶抽抽噎噎地道:「永慶還記得,見到爹爹的最後一面,是在那日經筵上,那天,爹爹宣盧相公和幾位位大學士進宮為永慶講禮……」
盧多遜聽她提起先皇,忙向天拱一拱手,嘆息道:「是啊,臣記得很清楚,那一日先皇特意提了一個禮字讓臣等為公主講解,先皇乃天下共主,有多少國事需要操勞啊,還如此為公主的終身大事操勞掛念,先帝真是……用心良苦啊。」
永慶泣聲道:「可是永慶卻不知珍惜,竟爾偷偷小睡。記得盧相公等離去後,張洎大人又來,參劾大鴻臚楊浩,咆哮殿堂,永慶這才驚醒……」
趙光義十分的不耐,可是現在不只是一個女兒在緬懷她的慈父,她說的可是先帝,於是只能像百官一樣,雙手微拱,肅立一旁,靜靜地聆聽。
永慶公主幽幽嘆息一聲,道:「唉……,那是永慶最後一次與父親說話呢……,永慶還記得,父皇聽了張洎大人的訴告非常不悅,扣罰了大鴻臚半年的俸祿,永慶當時還插嘴說處罰的重了些。
可父皇卻對永慶說,楊浩大人雖有行事魯莽,卻是忠心耿耿、做事勤勉的一位朝廷棟樑,他遷民於西北,實有開疆拓土之功;此後出使唐國,為我朝平定江南立下了汗馬功勞;出使契丹,又為我朝平定漢國製造了一個大好機會。哪一樁差使,都是出生入死,實有汗馬功勞。
如今西北軍政靡爛,正缺一位能臣戍邊,楊浩大人雖腿腳有所不便,卻是最佳人選,國家用人之際,不拘一格,爹爹過兩日就要加封楊浩為橫山節度使、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判蘆州府事。
如此年輕,承此重任,為免他年少氣盛,有剛極易折之虞,如今略做小懲,削削他的銳氣,也是磨礪的一務苦心。爹爹無論是待臣下還是待家人,少有責罵訓斥,常以苦心諄諄善誘。說罷這番話,就教訓永慶,不學禮就不知禮,不知禮就是無禮,罰永慶背誦《女誡》,永慶偷懶,便有意避着爹爹,誰想……這竟是見爹爹的最後一面,今日謁見叔父龍顏,想起爹爹音容笑貌,怎不傷心欲絕,嗚嗚嗚嗚……」
永慶說罷掩面哭泣不止,滿朝文武卻是一片譁然,趙光義……趙光義臉都黑了。
先皇要加封楊浩為橫山節度使、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判蘆州府事?那……那不是縱虎歸山,把這個心腹大患又送回西北去了?
可是他剛剛才向滿朝文武宣佈,帝王之治以敬天法祖為首務,信誓旦旦地保證他要謹遵先帝的一切遺政遺志,不負先皇所託。
永慶公主是先帝的女兒,她在文武百官面前說出這番話來,這就等於說了一道先帝的遺詔,他遵是不遵?為了給自己營造一個良好形象,削除百官心中的猜疑,趙光義下了好大的血本,連開封府尹都讓給三弟做了,要是對永慶口述的這道先皇遺命置若罔聞,那今天這齣戲不是都白做了?
楊浩也嚇呆了,他臉色發白地看向永慶公主,心中只道:「我的上帝真主瑪麗亞啊,我只是想討回蘆州知府的差使,堂堂正正地回到西北,讓他找不到理由為難我蘆州罷了,怎麼怎麼……什麼橫山軍節度使、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判蘆州府事?我沒教你啊!凡檢校官加節度使出判府州事者,謂之使相。你想讓我以宰相的身份返回蘆州?你這不是幫倒忙嘛,他能答應麼?」
說起來,永慶在楊浩教給她的詞兒上又擅作主張加了這麼一條,卻也是出於一番苦心。在她想來,楊浩是個可以倚靠的忠臣,大哥要起兵除逆,如果身邊有個宰相級的人物壓陣,份量會更重一些,於是便在「趙匡胤」的遺言上又加了這麼一條。
文武百官全都有點牙疼似的咧着嘴,看向這位口口聲聲要敬天法祖,謹遵先帝一切遺命的官家,看他到底是答不答應。如果他答應,那除了戰國時期那位十二歲就被秦昭王拜為宰相的甘羅,楊浩就算是古往今來天下間最年輕的宰相了。
趙光義也像牙疼似的,他咧了咧嘴,轉向楊浩,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氣,他還沒說話,楊浩已一個箭步跳了出來,真難為了他一條瘸腿,還做得出如此高難度的動作。楊浩激動莫名地仆地高呼道:「臣惶恐、臣不敢,臣頑劣粗鄙,不堪大用,先帝卻如此器重,臣感激涕零,可如此優遇,臣實實的不敢當,不敢當哇……」
趙光義氣得牙根痒痒,直想一腳把他踢出去,他要是不跑出來,趙光義還有矇混過關的心思,他跑出來這麼一說,趙光義想裝着沒聽明白都不成了。
他的眼皮突突地跳了幾下,咬着牙根兒沖楊浩笑:「先帝慧眼識人,不會看錯的。楊卿出身朕的潛邸,能得先帝如此賞識器重,朕也與有榮焉。先皇既有遺命,朕又豈敢違逆,說起來,平唐國、伐漢國,開疆拓土,楊卿往復奔波,雖不曾統兵,所立功勳實不弱於十萬大軍之力,如此國之幹才,理應重用。朕……便依先帝遺命,加封楊卿為橫山軍節度使、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判蘆州府事,待朕登基大典事了,楊卿便赴蘆州任事吧。」
楊浩剛剛還臣惶恐、臣不敢呢,趙光義這句話還沒落地,他就馬上接過來道:「陛下如此器重,臣一定肝腦塗地,以報君恩之萬一!」
他俯拜在趙光義腳下,趙光義看着他的後頸,眸中寒光一閃:「就封你個王又能怎樣?你能活着回到蘆州嗎?」
楊浩誠惶誠恐跪在地上,嘴角也悄然逸出一絲冷笑:「我就是相信母豬能上樹,也不會相信你趙老二,但是這個名份讓我拿到手,看你狗咬刺猥,還如何對我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