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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生蓮:第025章 鏡花水月

    第025章 鏡花水月

    府谷南北兩城,以架設於黃河上的大橋為陣地,日夜廝殺,無比慘烈。

    屍體枕藉,鮮血塗滿了整座石橋,橋頭白天有日光強照,夜晚有狂風呼嘯,血就會變成烏黑的結痂,可是石隙中的血,卻永遠是液體,因為始終有新鮮的血液不斷地補充進去。遠遠的看去,本是灰白色的石橋,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碧荷院中卻是另一派風光,這座道觀整個兒的已做了摺子渝的前敵指揮所,觀外甲士林立,觀中各路文武的僚屬從員匆匆往來,莫敢高聲,一派緊張而肅穆的氣氛。

    碧荷院,曾經是摺子渝和楊浩促膝談心的所在,如今幾年過去了,碧荷院景致依舊,同樣是初秋時候,半池碧水,荷葉茂盛,蓮花半凋,一隻只碗大的蓮蓬沉甸甸地掛在莖上。摺子渝一身男裝,憑欄而站,神色寂寥。

    「我們去碧荷院坐坐吧,那裏的環境很是幽雅,我曾經路過那裏,很是喜歡那裏靜謐的氣氛,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進去游賞一番,你看如何?」

    「你說去哪兒那便去哪兒唄,反正我就是出來走走,本無一個確定的去處的。」

    「那我直接把你載回蘆嶺州做個壓寨夫人,你也沒有意見嗎?」

    摺子渝幽幽一嘆:「那個小子,也就是說說,他若真有這份膽魄,做一個強擄壓寨夫人的強盜,就算是有些蠻不講理吧,也算是個男人,可是以他不打不動的性子,什麼時候能做一個霸道蠻橫的山大王?」

    當年當日,她扮做一個青衫民女,假意與楊浩街頭偶遇同赴碧荷院時打情罵俏的情話兒依稀迴響在耳邊,可是時過境遷,今日此情此景,怎不叫人黯然神傷。

    摺子渝輕輕靠在石欄上,只覺身心一片疲憊:「如今府州局面糜爛不堪,該如何收拾?家人盡在朝廷手中,雖說這邊聲勢鬧得越大,家人那邊越是安全,不虞有性命之憂,可是……可是如何才能把他們解救出來,這一生一世,難道就要與他們天涯永隔、不復相見了麼?」

    摺子渝正幽幽出神,一陣腳步聲傳來,摺子渝收拾了心情,回首望去,腳步匆匆、迎面而來的,竟是秦家公子秦逸雲。想起當初她與楊浩憑欄而坐,品茗賞蓮的時候,秦逸云為了唐焰焰醉醺醺闖入,欲與楊浩爭風毆鬥,卻因酒醉一棍打傷了自家額頭跌入池中,摺子渝唇邊不禁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當日,本與楊浩無甚關係的焰焰,現在真的成了他的夫人;秦公子也早已舔好了情傷,娶妻生子,成家立業,而自己……卻仍是形單影隻,物是人非呵。

    「五公子。」見了摺子渝,秦逸雲急急向她一抱拳,肅然施禮。

    秦逸雲身着輕甲,唇上微髭,輕之當年的輕衣少年,少了幾分跳脫,多了幾分凝重。

    摺子渝微微頷首,問道:「對百花塢的攻勢,可有什麼進展?」

    秦逸雲吐了口濁氣,搖頭道:「百花塢險不可攀,唯有一徑通關,塢中守軍據險而恃,可謂一夫當關,我們反覆爭奪,一座橋佔了又丟,丟了再占,死傷無數,得力的攻城器械始終運不過去,恐怕……不將城中存糧耗盡,終是不能一舉而克。」

    摺子渝黛眉微蹙,沉吟道:「宋人造出這麼大的陣仗,決不會輕易偃旗息鼓的,百花塢中的存糧,至少還可供他們消耗一個月,而朝廷的大軍步步進逼,援軍不斷,我軍雖竭力死戰,然險隘已失,恐難持久,一個月……絕對不成。你來,莫非任大人和馬將軍他們有什麼建議?」

    任卿書和馬宗強等將領此時正在橋頭督戰,秦逸雲一來,摺子渝自然以為他們對當前的戰局有了什麼新的想法,因為一時脫不得身,故而讓秦逸雲前來通稟。

    秦逸雲道:「不然,五公子問起,在下才說起前邊戰情。在下此來,是因為麟州楊將軍派了他的兒子,帶了一隊輕騎突破宋國兵馬的重重防線,已然到了軍前。」

    摺子渝動容道:「已經和他們取得聯繫了?怎麼不請少將軍來這裏?」

    秦逸雲苦笑道:「在下也不知道楊少將軍說了什麼,現在軍前眾將群情洶洶,十分激忿,任大人和馬大人也彈壓不住,在下覺得不妥,這才趕來向五公子稟報。」

    摺子渝一驚,連忙道:「走,咱們去看看。」

    橋頭此時已亂成了一鍋粥,不但軍中將領都在,就是許多負責運送箭矢軍械、徵調壯丁服役的民政官員此時也聚在橋頭,群情激奮,慷慨激昂。

    碧荷院距橋頭不過兩箭之地,並不算遠,摺子渝率領正在碧荷院中署衙辦公的各路官員匆匆趕到陣前,就見楊延浦被圍在當中,許多府州文武正大聲指責着什麼,一見摺子渝趕到,圍攏在前的人立即閃開了一條道路。

    「五公子,你來的正好……」任卿書一見摺子渝,立即搶步上前,一邊伴着她往裏走,一邊低聲把楊延浦的來意匆匆說了一遍。

    「哦?」摺子渝不動聲色地聽着,走到楊延浦身邊時,楊延浦急忙趨前道:「麟州楊延浦見過五公子,延浦奉家父之命而來,有一件大事……」

    論起私誼,楊延浦是摺子渝的外甥,別看他比摺子渝還大了幾歲,可摺子渝卻是他實實在在的親姨娘,只不過眼下他代表的是楊浩一方的勢力,而摺子渝卻是府州的代表人物,當着這麼多府州文武,兩人還是以官方稱呼妥當一些,倒不好說起他們的私人關係。

    摺子渝淡淡一笑,頷首道:「少將軍遠道而來,一路歷盡兇險,難道我折家連一杯茶都欠奉麼?請,咱們到碧荷院說話。」

    她目光盈盈一掃,說道:「諸位大人,也都來吧。」

    碧荷院一個由靜室改成的小客廳里,摺子渝、楊延浦、任卿書、馬宗強和幾個府州身居要職的文官就坐其中,楊延浦詳盡分析了當前的局勢,把种放和楊繼業的考慮和下一步的打算合盤托出,正容道:「五公子,我知道我們這麼做,會令府州軍民大失所望,認為我們大敵當前,放棄了自己的朋友。

    可是戰場上,權衡的是實力,較量的是勝負,府州防禦已千瘡百孔,內有伍維一萬苛嵐軍牢牢地釘在府谷要害之處,隨時可以出兵接應宋軍,形成腹背夾擊之勢,外有宋國兵馬源源不絕,正在陸續搶佔各個要隘烽隧、堡寨城壘,如果等到他們部署完畢,我們再做應變那就來不及了。

    那時候,就算五公子肯放棄府州,朝廷兵馬銜尾急追,咱們也來不及在橫山構築第二防線,其結果只有一敗塗地。五公子,古人有言:『蝮蛇螫手,壯士解腕。此時若不當機立斷,王繼恩這條毒蛇,就會把毒擴散到麟府兩州所有的要害之處,牽製得我們動彈不得,等到潘美趕到,便大勢去矣。

    家父令我來此,陳明其中利害,誠邀五公子率折家軍與我共進退,一同回防橫山。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來日咱們積蓄力量,未必不能捲土重來,五公子,在下希望五公子能從大局出發,做出明智的選擇,則府州軍民幸甚,亦是我家太尉之福。」

    摺子渝盯着他,玉面微寒,沉聲問道:「依少將軍方才所言,不管我折家如何取捨,楊將軍都要放棄麟州,撤防橫山了?」

    「是!」楊延浦毫不猶豫地回答一聲,旋又接口道:「不過,這是為勢所迫,不得不做最有利於我們保存實力,扭轉頹勢的選擇。如果五公子願率所部撤防橫山,我父願緩行一步,引麟州所屬,對大堡津的寧化軍,鎮川堡的晉寧軍,沙谷律的平定軍發動攻擊,牽制他們的行動,使五公子所部從容撤退。」

    摺子渝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沉聲又問:「這是楊太尉的主意?」

    「楊太尉遠在西域,如今正在對金山國用兵,至於府州之變,大概太尉剛剛收到消息,太尉有何主張,還未送回我們的手中,這是夏州種節度和家父共同擬定的策略。」

    摺子渝輕輕吁了口氣,說道:「好,少將軍暫請歇息一下,容我與府州文武好生商量一下。馬大人,為少將軍安排一個住處,請少將軍和隨同前來的麟州將士們好好歇歇,安排些豐盛的膳食。」

    「是。」馬宗強應聲而起,向楊延浦拱手道:「少將軍,請。」

    楊延浦剛一出去,幾位身居要職的府州文武便齊齊站起,搶着說道:「五公子,本官以為……」

    摺子渝霍地舉起了手,制止了他們七嘴八舌的叫嚷,她離開座位,負着雙手,在室中緩緩行走,過了半晌,方道:「楊繼業將軍意欲主動放棄麟州,邀我們一起撤防橫山,諸位對此有何見解,一個個說,不要急。」

    府州通判蕭瑟怒氣沖沖地道:「強敵未至,先萌退意,他們這是要放棄我府州啊,楊浩如今擁有西域十餘州,放棄一個麟州,對他來說並不傷根本,可對我府州來說,棄了府州,我們還有甚麼?」

    任卿書眉頭皺了皺,慢吞吞地道:「依我之見,楊將軍的法子倒是無可非議,苦守已不可守的麟府兩州,會牽累得橫山以西諸州府一同靡爛,皮之不存,毛將蔫附?如果搶在潘美的軍隊到達之前主動後撤,我們就能站穩腳跟。」

    另一個文官站了出來:「任大人怎麼能替楊家說話?咱們的家族領地盡在府州,如果離開這裏,就得寄人籬下,府州軍還會存在麼?折家還會存在麼?」

    行軍司馬申澤塔不以為然地道:「府州形勢如今已岌岌可危,待潘美援軍一到,還守得住嗎?何況麟州還要主動棄守,他們一走,不需潘美援軍趕到,失去牽制的王繼恩六路邊軍,再加上綏州的李丕壽,就能馬上對我府州發動全面進攻。」

    府州別駕洪子逸冷哼道:「澤塔兄,我看楊繼業這是虛聲恫嚇,想要迫使我們不得不與他一起行動,他是五公子的親姐夫,如果我們就是不走,他真能橫下一條心,棄五公子於不顧?方才你也聽見了,楊太尉遠在西域,對於府州之變,尚無隻言片語送來。

    我折家對楊太尉仁至義盡,楊太尉是折帥的義弟,為人光明磊落,義字當先,豈會容許部下干如此不仁不義的事來?楊繼業就算真的想走,他也不敢令楊太尉背上這不義的罵名決然而走,他派楊延浦來做說客,就是想迫使我們答應,只要五公子同意撤走,那就不是麟州主動要撤,而是我府州要撤,麟州孤掌難鳴,他們不得不為之應和了,我看這是他的脫罪之計。」

    申澤塔道:「子逸賢弟,你這樣說,未免有些一廂情願了吧。楊繼業戎馬半生,不知經歷過多少險惡之極的局面,若是他臨戰之時,當斷不斷,不計得失,只計一己利害,還能闖下無敵之名麼?早就身死沙場了。因為顧忌五公子是他的親眷,顧忌楊太尉的義氣深重就不敢撤兵?笑話。

    子逸賢弟莫非忘記了,當日漢國都城之下,楊繼業置妻兒於城中為質,自率萬餘死士,險些於亂軍中取了趙光義首級的事了?該當效忠主上時,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他妻兒的身家性命都可棄之不顧,他會因為這些顧忌也猶豫不決,自亂陣腳麼?」

    「申司馬,此言差矣……」

    「洪別駕,差什麼差?我看是你們這些文人不曉武事,偏要出來指手劃腳。」

    「咦,申司馬,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我們文人怎麼啦,光憑你們這些武夫,便能運籌帷幄,便能……」

    「好啦好啦,都不要吵啦。」

    摺子渝忽然打斷了他們的話,瞟了他們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如今局面,武將主退,文官主戰,到是真的有趣。」

    她在椅上輕輕坐了,緩聲說道:「种放和楊繼業商議,意欲趁潘美大軍未至,主動撤退,集中兵力與橫山一線構築防線。我以為,他們這是想放棄一城一地之得失,以有利地形與宋軍周旋,尋求戰機,遲滯、鉗制敵人,消耗宋軍銳氣,積小勝為大勝,為反守為攻製造條件,如果不是這中間亘着一個不屬於楊太尉的府州,如果在座的諸位都是楊家的官吏,那麼你們平心靜氣地想一想,他們這種選擇,還有什麼可以指摘的地方嗎?」

    洪子逸急道:「可是……五公子……」

    摺子渝舉手制止了他,又道:「另一方面,他們這種考慮,也不僅僅是為了應付麟府之變,應付宋國來勢洶洶的大軍,而且是考慮到了楊太尉的遠征之軍倉促回師可能遇到的兇險,集中分散駐守於各處的軍隊,形成合力,主動佈防於橫山,最不濟也可與宋國兵馬僵持一段時間。


    這樣,楊太尉遠征西域的大軍就不必倉惶回師,甚至可以在吞併沙瓜二州、擊敗甘州回紇之後,才從容回師,以大勝之師,將橫山打造得固若金湯,甚至收復麟府也未必不可能。如果我不是折家的五公子,對他們這番算計,真要擊掌讚嘆了。」

    任卿書喜道:「五公子,這麼說你是贊成楊將軍的主張?」

    府州學正郝大杜一聽摺子渝話中之意,竟也是贊同放棄府州的,不由得五雷轟頂,他臉色漲紅如豬血,氣呼呼地站起身,厲聲道:「五公子如今還算是折家的人嗎?宋國的一些言論,老朽只當是對五公子的詆毀,如今看來,卻未必是空穴來風了!」

    行軍司馬申澤塔大怒道:「郝學正,你這是甚麼意思?」

    郝大杜喝道:「你們要走儘管走,郝某誓與府谷共存亡,哪兒都不去!」

    老頭子說罷,大袖一拂,怒氣沖沖地去了,申澤塔急忙回身道:「五公子請息怒,郝學正是折帥忠心耿耿,氣極之下,言語不遜,並非是對五公子不敬。」

    摺子渝淡淡一笑:「郝學正並沒有說錯,我有什麼好怒的?」

    申澤塔大吃一驚,失聲道:「甚麼,五公子你……你……」

    摺子渝緩緩地道:「我們府州……已經反了,不反就得束手待斃,可是反了,也就坐實了宋廷的指摘。我們反是反了,可是憑我們的實力,足以與宋廷對抗麼?若是只逞一時意氣,那就殺它個轟轟烈烈,身死沙場便是了。若要有一番真正的作為,歸附楊太尉已成必然。」

    這一語既出,震得堂上文武盡皆愕然,誰也沒有想到原來她心中早就有了這份心思,一時都不知該說些甚麼好。

    摺子渝卻自顧自地說道:「楊浩在西北所為,跡同於反,可是西北強藩向來如此,只要不稱王、不據地自立,中原一向施以羈縻之策,不會興兵討伐,而這一遭,朝廷是志在必得,我們不得不反,楊太尉業已不可能再以宋臣之名,西北霸主之實統御一方了,他是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

    「折家的人,都被朝廷抓了,再把府州之地拱手奉上?我不甘心!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報這個仇,叫他趙光義曉得什麼叫得不償失。」

    摺子渝說到這兒,神色黯淡了些,輕輕地道:「諸位對我折家都是忠心耿耿,所思所慮也都是為我折家考慮,而今子渝已向你們表明了心跡,府州的利益與夏州的利益已然一同,諸位應該知道要怎麼做了吧?」

    眾文武盡皆默然,摺子渝沉默片刻,擺手道:「各位散了吧,回去之後,將我的心意告訴所屬,準備依楊將軍之策,撤防橫山,府谷百姓,願與我等同行的,儘量護其周全。稍候,我會知會楊少將軍,請麟州方面協助撤退。」

    摺子渝說的斬釘截鐵,意志堅決,眾文武一見再不可勸,只得一一告退。任卿書卻沒有走,待眾人默默退下,廳中一空,任卿書便向摺子渝低聲問道:「子渝,你真的這般決定了?」

    「是!」

    摺子渝的眼神有些茫然,依舊望着廳口。沉默有頃,她忽然古怪地一笑,徐徐說道:「任大人,關於家兄得了失心瘋的傳言,你相信麼?」

    任卿書搖頭道:「不信,折帥統御府州,威震一方,什麼的事不曾經歷過,豈會因為一朝失手,全家被擒,便遽而瘋癲?」

    摺子渝道:「是,家兄沒有瘋,他藉瘋說瘋話,只是為了告訴我一件事……」

    「家兄狂言,說甚麼獻府州於朝廷,乞封折蘭王,那話……是給我聽的。這句話,涉及家兄與楊太尉縱論天下大勢時的一句玩笑話,當時……家兄說,如果有朝一日楊太尉大勢已成,稱王稱霸,則府州願舉族而附,楊太尉就說:『若果有那麼一天,楊家定不負我折家,願封家兄為世襲罔替的折蘭王,重繼祖宗王號。』家兄裝瘋說出這句『瘋話』來,那就是告訴我,可將府谷之軍、府谷之地,獻與楊太尉,助成他的大業,也可藉此……報我折家一箭之仇。」

    任卿書動容道:「原來其中竟有這樣一段緣故,你……方才怎不說與眾人知曉?」

    摺子渝呵呵一笑,淡淡地道:「此事天知地知,我縱然說出來,該不信的,還是不信,徒增一個笑話罷了,說它作甚?我既然明白了家兄的心意,所做所為問心無愧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做那不可能的事:讓天下人都相信我的清白?」

    任卿書心道:「折御勛是我義兄,雖說當初與他結拜,是為了便宜我繼嗣堂行事,可多年下來,總有一份交情在,如果折家不願歸附楊浩,我在其中倒是左右為難,既然這是義兄的心愿,倒省了我一番為難。楊太尉一統西域,我繼嗣堂會從中得到了莫大的好處,對此,大郎必然是樂見其成,從我個人來說,前程亦可無憂,所以……我倒要不遺餘力,促成此事才好。」

    任卿書想了想,頷首道:「既然五公子心意已決,任某一定全力幫助你達成心愿。」

    眼見摺子渝有些花容慘澹,任卿書心中也不禁升起一股憐惜之意,不管如何,他大半生都消磨在府州,折家對他不薄,對摺家,他是有心要盡力周全的,如今義兄全家被捉,只剩下這麼一個女子,任卿書身為長輩,自然起了維護的心意。

    任卿書便道:「五公子,要為折家報此大仇,須得藉助楊太尉之力;要存續折家軍的香火,更需歸附楊太尉,合兩家與一家。不過,折家不會就這麼完了,你與楊太尉情投意合,這事我早看在眼裏,義兄也常常對我說起,有心撮合你和楊太尉,不如等楊太尉從西域回來,由我出面說項,叫他娶了你做夫人,遂了義兄一樁心愿。」

    摺子渝搖搖頭:「原本誹議紛紛,你道我不知道?如今我決意使折家軍歸附楊太尉,就連郝學正都開始疑我用心了,若我真的嫁去,豈不是千夫所指?我不嫁,這折家軍交到楊浩手中,我與他就更加的不可能了。」

    任卿書啼笑皆非道:「五公子這是犯的什麼糊塗?你方才還說,所作所為,但求問心無愧,現在怕什麼閒人說三道四?喜歡就嫁了,關他們鳥事。」

    摺子渝淡淡一笑:「我摺子渝雖是女兒身,卻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為人處事頂天立地,為了折家的大仇,為了折家軍的出路,受些譏諷嘲辱,我不在乎,可我豈能因為一己私情,受人唾罵?再說,前些時日楊太尉攻打肅州,肅州龍翰海為保全龍家,敬獻了八美人兒給他。如今府州淪陷,折家軍為求生存,不得不歸附太尉,我摺子渝若也委身於他,那和龍家所為什麼區別?折家的顏面都要被我丟光了。」

    任卿書聽到這裏,暗自鬆了口氣:「說穿了,原來心高氣傲的折大小姐還是對楊浩娶妻納妾,卻對她一直不聞不問有些耿耿於懷,家門破敗後,更擔心此時嫁去會被人譏諷為依附權貴,待我見了楊太尉後,說明五公子的心意,叫他想方設法,解了五公子這個心結便是。」

    摺子渝目光飄忽,心中卻想:「以前你不肯登門求親,如今我折家破敗至此,尚還有求於你,你一定足了膽氣,肯向我提親了吧?可惜……以前我有嫁你的可能,如今我折家淪落至此,我反絕對不能登你楊家的大門,讓匹夫蠢婦們也在背後笑我,讓唐焰焰、吳娃兒她們滿心憐憫地收留我。

    我既不嫁你,折家軍便要左右為難,他們是奉我為主,還是奉你為主呢?如此一來,終究難以共容。罷了,我也累了,待我為折家軍安排好出路,有你為我折家報這一箭之仇,我就可以摞下這副重擔了。唉……,這一生,只喜歡了你這麼一個冤家,到頭來,終究是一場鏡花水月……」

    甘州城外,楊浩軍營中軍大帳。

    軍營中一片忙碌,一隊隊士兵衣甲鮮明,邁着整齊的步伐匆匆來去,沒有一點喧譁的聲音。驗看符牌、喝問口令,雖然有木魁親自引領,每過一重營盤,守戍的士卒照樣一絲不苟,可見楊浩的中軍大營是如何的戒備森嚴,這樣的所在,除非拿出遠比對方更加強大的實力強行突陣,否則怎有可能見得到那位盡統諸將、授師五州的楊大帥?

    夜落紇可汗的乞降使節隊伍,明顯的是陰盛陽衰,除了打旗持節的幾個士卒和一個能言善道的使臣沙木沙克,隨行其後的便是十多個身姿曼妙的絕色佳人了,一旦對楊浩成功實施行刺,這些送與楊浩的女人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被憤怒的楊浩軍士兵亂刀斫成,不過人事代謝,江山顛覆,犧牲者何止萬千,幾個女人,卻又算不得什麼了。

    這些女人大部分都是炮灰,真正負有行刺任務的只有阿古麗王妃一人,她面遮輕紗,也混在這些女人當中,進入楊浩軍營之後,那種被人犧牲的悲涼、被人出賣的沉痛感漸漸消失了,她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到了楊浩營中的軍隊身上來。

    眼見夏州軍士氣飽滿,軍紀森嚴,阿古麗王妃不由有些茫然:「難道我真的錯了?他們的糧草,真的可以繼續支撐如此龐大的軍隊繼續圍困甘州?」

    楊浩的中軍大帳到了,只聽帳中絲竹聲聲,不絕於耳。木魁與守衛大帳的穆羽低語幾句,便向後招了招手:「請貴使和公主殿下跟我進來。」

    阿古麗王妃如今的身份是阿瓦爾古麗公主,夜落紇可汗的愛女。之所以給她安排這麼一個身份,是為了方便靠近楊浩,阿古麗王妃固然美貌,但是每個人最為欣賞的美女都不同,這使節團中妖艷的、清純的、柔情似水的,火辣性感的,環肥燕瘦,應有盡有,天曉得阿古麗王妃這樣的美人兒是不是他最為中意的。給她安排一個尊貴的身份,便能保證讓她引起楊浩足夠的注意,才能貼近他。

    沙木沙克使臣和阿古麗王妃跟着木魁輕輕走進了大帳,帳口又閃出兩男兩女四個侍從,將兩人從上到下搜索了一片,身上確無寸鐵,這才揮手讓行。二人又進三尺,只見寬敞的大帳中帷幔重重,胡榻上鋪着獸皮和靠枕,水靈靈的瓜果置於几案,酒味淡淡,脂粉飄香散佈其間,七八個玉臂粉腿輕衫半露的美人兒或坐或臥,嬌笑聲時而傳來。

    站在這裏向她們望去,卻因帷幕重重,看不清楚,只有帷幕輕輕搖曳,掀起一角縫隙時,驚鴻一瞥般,見那些美人兒如鏡花水月一般,裊娜朦朧,情挑無限。而胡榻正中斜臥着一個白袍公子,眉目五官,說不出的俊俏,頜下一部微須,修剪的十分漂亮,他正向沙木沙克和阿古麗王妃所站的地方看來。

    「這就是楊浩?」

    阿古麗王妃衣裳鮮潔,容止閒麗,裊裊娜娜地立在使者身後,伸手拉着蒙面的輕紗,一雙妙目向內窺看着去,見那白袍公子懶洋洋地打個哈欠:「石榴裙下醉安眠,醒時猶憶小蠻腰。啊……呵呵,美人兒,給本太尉捶捶腿。」

    他把一條大腿往龍清兒的大腿上一架,龍清兒嬌嗔地白了他一眼,卻依言握起粉拳,輕輕捶了起來。

    「唔,她就是夜落紇可汗送給本太尉的美人兒麼?」

    那公子輕輕撫着修剪得十分整潔飄亮的鬍鬚,一雙眼亮的眼睛瞟着阿古麗王妃,嘴巴卻向旁邊一努,旁邊便有一個美人兒馬上伸出纖纖玉手,從盤中拈了一粒紫檀檀水靈靈的葡萄,送到他的嘴邊,白袍公子張口吃了,輕浮地捏了把那美人兒的翹臀,惹來美人兒輕怒薄嗔的一聲嬌笑。

    「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卻果然是一個好色之徒!」

    阿古麗王妃心中滿是憤懣:「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好色之徒,居然逼得我甘州回紇三十萬軍民走投無路,堂堂回紇大可汗居然沒落到讓自己的王妃實施色誘行刺之計,難道我甘州的氣數真的盡了?」

    「夜落紇可汗使者沙木沙克,謹見楊浩太尉:……甘州城內,如今軍民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太尉天軍天威,實不可敵,今我可汗,誠心乞降,願奉太尉旗幟,納於太尉治下,乞請太尉恩准。這一位,是我甘州阿瓦爾古麗公主,我甘州夜落紇可汗為表歸順之誠意,特將愛女阿瓦爾古麗公主送與太尉,侍奉太尉枕席,還請太尉笑納。」

    使者說完,向旁邊側了側身,阿古麗王妃輕移玉趾,裊裊娜娜地向前走了一步,做出含羞姿態,微微垂下頭去,一雙勾魂攝魄的眸子卻微微揚起,向白袍勝雪的楊浩盈盈一瞟。

    「哦?」

    扮作楊浩的唐焰焰就着龍瑩兒手中的夜光杯輕輕抿了一口葡萄美酒,饒有興致地向阿古麗王妃瞟來,自從主持飛羽秘諜,她和狗兒從竹韻那裏也學到了精湛之極的易容化妝術,這時扮做男人,竟是毫無破綻。

    她色眯眯地瞟着阿古麗王妃,從她的髮絲一寸寸地直瞄到腳趾,輕佻地贊道:「粉面含春,柳眉杏眼,蜂腰肥臀,體態妖嬈,果然是一個絕色尤物呀。」

    阿古麗聽他如此無禮,大剌剌地把自己當了一個粉頭兒般的評價,不禁又羞又忿,暗暗攥緊了粉拳,指甲直刺到掌心裏。

    唐焰焰翻身坐起,輕浮之色一掃而空,正色說道:「甘州城這份大禮,本太尉收了。阿瓦爾古麗公主這份大禮,本太尉也收了,只是不知……夜落紇可汗幾時肯獻城投降呢?」

    沙木沙克躬身道:「可汗說,如果太尉大人肯接受我甘州乞降之誠意,那麼明日便遣阿里王子與太尉大人當面簽訂盟約,後日午時,移軍城外,交出甘州,接受太尉大人的轄治。」

    「好!」唐焰焰雙眉一挑,大聲道:「請回復我那岳父大人,就說本太尉全都照准了,明日會在我的中軍大帳設宴迎候阿里王子。」說着,她的一雙眼睛便瞄向了阿古麗王妃。

    沙木沙克見狀,便道:「既如此,那下臣便告辭了。」

    「去吧去吧,」唐焰焰拍拍身旁錦榻,輕浮地大笑道:「美人兒,過來坐,且隨本太尉飲上三杯,靈兒,準備蘭湯,本太尉要與娘子鴛鴦同浴,交頸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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