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章台宮。
卓潼戰戰兢兢地站在台下,連頭都不敢抬。他不明白,好端端的秦始皇為何要千里加急命他趕赴咸陽?還說有十萬火急的大事急召他入宮,命他以最快的速度來咸陽,不得有誤。
來的路上卓潼是忐忑不安,生怕秦始皇就把他給撒咧。亦或者說,又開口找他要票子。上次秦始皇獅子大張口,幾乎令他掏空了家底。這年頭皇權至高無上,秦始皇要的那他就得給!
秦始皇放下竹簡,這才看向卓潼。見他怕的渾身戰慄,淡淡道:「汝可有此事瞞着朕?」
「冤枉啊!」
卓潼想都沒想,當即匍匐叩首行拜禮。
他可是一等良民!
怎會有事隱瞞秦始皇?
「朕聽人密報,汝曾與那卓正聯手誆騙公輸刯?坑騙魯班書,還誆騙其錢糧,可有此事?」
「這……這……」
卓潼抬起頭,滿臉駭然。
好端端的,秦始皇怎會提及此事?
關鍵是……誰走漏了風聲?
「說!」
「確有此事!」
卓潼叩拜行禮,瑟瑟發抖。
當然,這事也沒法追究他們。
他們的確是誆騙了公輸刯,但卻別忘記時間和身份。那時候的楚國覆滅,公輸刯還並非是秦人,乃是他邦亡人。這類人是享受不到任何秦人的權益,就是受人誆騙也沒人會管。
「魯班書可曾帶來?」
「帶……帶了……」
「呈上來。」
卓潼顫顫巍巍的自懷中取出卷獸皮冊,交予謁者。他來的時候玄鳥衛便通知他,命他帶上魯班書。他不明白秦始皇為何會知曉此事,卻也不敢不帶。
「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
「稟上。六年前吾與那卓正在南郡相遇,他想找我借錢,但我沒借給他。恰好,那時候我們碰見了正在找人的公輸刯,經過打探後得知其為公輸後人。吾二人便刻意接近他,而後得其信任後,便誆騙走了魯班書與錢糧。」
卓潼頭都沒敢抬起來,生怕秦始皇因此砍了他。這段陳年舊事,他其實也不想提及。
「公輸刯找其獨子足有數年,卻是了無音訊。吾等也是觀其為楚人,所以便刻意誆騙他。得手後,卓正要求吾再給些補償,畢竟魯班書價值不菲。後來,我只得再借給他些錢,並且約定絕不會將此事告知旁人。」
秦始皇若有所思的頷首。
原來是這樣?
那這卓正可真是個畜生!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什麼事都乾的出來。
公輸刯再不濟也是名門後人,何止要誆騙他?
這些六國反賊皆是如此!
不管旁人死活,只顧自身利益。
「此事是卓正提及?」
「是。」
「朕覺得,是你為首。卓正屢次勸誡於你,你卻死活不聽勸誡。最後得手後還想殺人滅口,也是卓正阻止的你。你來咸陽做買賣,恰巧遇到了卓正。卓正便讓你將這魯班書還給公輸刯,並且十倍補償。」
「……」
等等!
您老到底是幾個意思?
要殺要剮乾脆點,別這樣懸着……
「上為何意?」
「朕已說明。」
「恕潼愚笨,實在不明。」
秦始皇放下魯班書,淡淡道:「這些事皆是因你而起,自然要由你去化解。汝不必知曉原因,只需記得朕今日所言。若有任何紕漏,你死!」
「潼……尊制!」
尊制就是遵命的意思。
三年前丞相諫言:命為制,令為詔!
待卓潼退下後,秦始皇則是會心一笑。
這得虧他早早安插個臥底在卓草身旁,否則的話這事怕是就得穿幫。沒想到這公輸後人,竟與卓氏還有此淵源。至於追究責任,那就別想了。臨邛卓氏於秦國有大利,短時間不會動他們。等卓草真能超越臨邛卓氏,才有這可能。
個人利益無關痛癢,國家利益至高無上!
他是皇帝,考慮事情自然會從大局出發。
秦始皇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正好這幾日得空,便抽空去涇陽看看。
他對卓草提及的馬蹄鐵,可是分外關注。他早早便迫不及待的實驗過,結果有刑徒沒把握好力度傷到戎馬,被戎馬一蹄子踹沒了半嘴牙。得虧這刑徒身強體壯,方才沒事。
經過多次實驗後,確定是可行的。知曉此事的只有左右丞相內史和蒙毅四人,秦始皇令他們是萬萬不能泄露消息。開始是以鐵片嵌於馬掌上,再命玄鳥衛測試。
他們足足跑了大半天,最後確信跑起來不受任何影響,甚至速度還提升不少。像是往常遇到道路不平遍佈沙碩石子,往往都會選擇繞路而行,免得磨損馬蹄。除非是十萬火急,否則基本不會走這種路。有了馬蹄鐵後也就無所謂了,直接踏過去!
按玄鳥衛的說法,在戰場上有了馬蹄鐵的戎馬威力也會更恐怖。踩踏敵人,絕對能輕易取人性命。
只不過興許是鐵片過薄的緣故,導致沒跑幾天就崩裂開來。秦始皇也嘗試過用銅片,結果還是差強人意。也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錯,總之就是達不到他們心中的預期目標。
即便如此,他們也都相當激動。哪怕真的不行,他們就是用鋼打造都沒問題。一匹上好的戎馬能多服役幾年,那比什麼都強。小小的u型鐵片竟能有此效果,實在令他們振奮不已。
這是足以改變秦國戰局的好東西!
當然,他們也都猜到這是出自卓草之手。
……
……
涇陽,縣寺。
這段時間卓草都留在了涇陽。
韓信與卓彘是先回去報平安,順帶還得上課。不光稚生要上課,卓草也得上課,他的先生就是喜。興許是因為覺得他太過玩物喪志,又或者是覺得他成天鑽空子不地道。所以,喜決定要好好教導卓草。
每日捧着秦律竹簡,讓他苦讀鑽研。若是卓草怠惰,往往就會被喜瞪上幾眼。被人這麼盯着,卓草也只得老老實實翻閱。先前他鑽研過秦律,卻不算精通,只能說是馬馬虎虎會點。
正好趁着現在有機會,等他把秦律研究通透了,鑽起空子來也更容易。喜如此貼心,實在是令卓草感動不已,恨不得與其把酒言歡。
看着看着,卓草就發現秦律其實有不少可取的地方。而且,其實也沒後世說的那麼誇張。秦法嚴苛複雜,這倒是不假,可人性化的地方也有很多。
比如說前年洞庭郡守禮為治理郡縣,便頒佈了條律令。後來他覺得這條律令效果不錯,便上呈給秦始皇,希望能在整個秦國實施。作為郡守,自然是有資格直接給秦始皇上呈文書的。
「廿七年二月丙子朔庚寅,洞庭守禮曰:傳送委輸,必先悉行城旦舂、隸臣妾、居貲贖責債。急事不可留,乃興徭。田時殹,不欲興黔首。」
卓草默默記下,而後看向扶蘇詢問道:「小蘇,這律令吾大概明白。說的是農忙之時,不能興黔首為徭。除非遇到急事,方可興徭。那這洞庭郡守,為何會上諫此律?」
在他看來,蘇荷就是行走的十萬個為什麼和百科全書。別看蘇荷問題多了些,可他同樣知道的也很多。像是秦國各地情況,他基本都有所了解。就算是喜不知道的,他同樣也知道!
「洞庭郡嗎?」
扶蘇放下竹簡。
這些天在涇陽他倒是很愜意,或者說又回到昔日的生活。每日早起舞劍,而後鑽研秦律等學問,還得騎馬練箭。雖說忙碌了些,卻很充實。有的時候他還得入秦廷與侍郎同坐,共同參與廷議。
「洞庭為軍需重地,主要負責保障後勤。昔日秦國要啟兵討伐百越,洞庭距離百越更近。還要為內史和巴郡、南郡、蒼梧生產物資。運輸時需要大量人力,因此郡守禮援引法令,檢查勞役是否影響當地田時農事。」
扶蘇侃侃而談,洞庭與蒼梧皆是三年前方才設郡,管理起來也是頗為不便。郡守禮精通秦法輔國良策,銀印青綬,爵至右更。在其治理下,當地是井井有條,田賦在秦國都能排的了前十。
關於禮這條諫言,他當時甚至還參與了廷議討論,以對此事是記憶猶新。後來秦始皇覺得此策可行,由李斯納入秦律,並且推至三十六郡實施。
「小蘇,你有沒有種感覺?」
「什麼?」
「秦法太過繁瑣複雜。」卓草放下竹簡,哭笑不得道:「你想想,我這麼聰明人的都扛不住。你讓那些黔首如何知曉懂得?可能他們連犯了秦律都不知道,便被直接扣押。雖說會有當地小吏隔三差五教導他們,可作用有多少?就說卓彘吧,他先前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你讓他懂秦律?」
「只要他們老實本分,做好分內之事,自不會有影響。」
扶蘇顯得很平靜。他終究是秦國公子,自幼研習秦律。雖說和儒生走的很近,卻也不至於把自家攤子給掀了。秦法乃秦國強大之根本,不是說變就能變的。
「此事很可笑。」
「可笑?」
「不懂律法的黔首因為不慎觸犯秦律而被充為刑徒,大半輩子為秦國無償勞作。而這,反而會成為當地官吏的政績,不可笑嗎?」
扶蘇沒有說話。
縱然他覺得這是錯的,可又能如何去改變?
「商君所提的馭民五術,終究會害人害己。秦國因此而強,或許也會因此而亡。不給老百姓活路的,結果就是誰也別活。」
卓草深深的嘆口氣。
看的越多,他心裏就越涼。他現在是爵至五大夫,甭管如何都能混的很好。很多秦律更加約束不到他,就算犯下死罪他都能以爵位相抵。
可那些老百姓呢?
因為觸犯秦律,就要被貶為刑徒!
他們會成為秦國磚石,為秦國基業添磚加瓦。
看,長城輝煌嗎?
城下是無數刑徒的累累屍骸。
秦始皇陵,輝煌嗎?
足足五十萬刑徒在驪山服役!
這些刑徒大部分都是青壯,還有老弱婦孺。
秦律有好的也有壞的,如果能普及教育,這自然是好的。通過教育的方式令稚生知曉秦律的內容,特別是和他們生活息息相關的更是重中之重。他們懂了,也就能提醒身邊的親朋好友。
「前幾日你我二人碰到的案子,你可還記得?有少年不慎闖入禁苑,並且射殺了狐兔,險些被當場射殺。那少年不過十二歲,壓根不知道自己闖禍。縱然還未成丁,依舊要被充入隱宮。若非給喜君幾分面子,只怕是……」
扶蘇沒有任何笑容。
其實不是給喜君面子,是給他長公子面子!
這得虧他們倆路過,否則這少年便毀了。他是追捕狐兔,不慎闖入禁苑範圍。狐兔則是他在禁苑外看見的,並非是禁苑內的。卓草便利用這點詭辯,最後方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我覺得還是得受教育,哪怕不能成材,也好過無意觸犯秦律受罰來的強。秦律乃是國之根本,就算左右丞相也不敢輕易動之。稚生懂得秦律後,我們還得佈置回家作業。讓他們告知家裏親眷,若是親眷學的不好就懲罰他們。」
「你是不知道,先前有小吏來講述秦律。那態度簡直蠻橫的不像話,我就多嘴問了兩句就被他狠噴。說是來講述秦律,純粹是他說我們聽。等說完後他就拍拍屁股走人咧,里內九成九的人壓根就沒聽懂。」
聽到卓草吐槽,扶蘇無奈嘆氣。這類事,他並非是頭次聽說。宣揚律法的小吏不耐煩,聽律法的黔首也不認真,甚至是懶得去聽,覺得這事耽誤時間。
不光他們覺得如此,很多博士乃至官吏都是如此認為的。想着黔首隻要老實本分任勞任怨的耕種,那麼就不會觸犯律法。
實際上,哪會這麼容易的?
有人因為二月份上山砍樹掏鳥蛋,就被貲一甲。結果家裏頭沒錢賠償,那就直接充為刑徒抵債。如果自帶飯的話,一天能低八錢。若是由秦國管飯的話,那每天只能低六錢。算上來迴路程,他少說得給秦國干大半年的苦力!
「小草,你這想法倒是沒什麼問題。稚生是最容易學習的時候,教會了他們,也就等同於教會他們的家人。口口相傳下,自然能有所成效。」
扶蘇點頭讚許,覺得這計策不錯。
就在兩人交談甚歡談論着未來規劃的時候,就聽到不合時宜的聲音自外面響起。
「哈哈,瓜慫快出來。看看是誰回來咧?!」
卓草與扶蘇同時抬起頭來。
我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