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突變
天亮了,天色一亮,就將是又一天殘酷的廝殺,斛老溫部落的戰士已經厭倦了這樣無望的戰鬥。他們不畏懼敵人,卻不明白這一次反叛的目的何在。以前,他們同肅州龍家打,同夏州李家打,爭的是草場地盤,搶的是救命的糧食,而現在,朝廷給他們找到了許多謀生的營生,去年冬天,本以為會餓死許多人,也靠着朝廷的救濟,雖然艱辛,卻也熬過來了。
今年冬天的日子應該會更好過,搬遷到攤糧城附近務農的親戚們捎信回來說,那裏的土地肥得流油,灑把種子就能長成成片的莊稼,原來一畝地可以養活那麼多人,他們家裏不但屯滿了糧食,還繳納了大量的糧賦,相信甘州今年會得到朝廷撥付的更多糧食。等到明年,各種手工業成了規模,大家的日子就更好過了。
可是蘇爾曼振臂一呼,一句報仇雪恨,一句回紇人自立天下,他們就頭腦一熱,抓起弓箭拉過戰馬跟着上了戰場,直到現在,受阻於峽口要塞,死亡了那麼多親人,他們才開始清醒過來,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麼要反?
陽光曬滿大地,峽口城下屍積如山,殘肢斷臂散落一些,沒有頭顱的軀幹、沒有軀幹的頭顱,被猛火油燒得焦臭的屍體……
城頭上,守軍正在來回走動,搬運着箭矢、擂木、滾石……,今天,他們又將收割多少生命呢?讓斛老溫的族人感到慶幸的是,今天他們不必再去承受峽口守軍猛烈的戰火,小滿英同蘇爾曼大人交涉良久,終於換了王衛軍來攻城,他們可以撤下去休整一番了。
在頭領們的指揮下,斛老溫一族的人陸續撤離前沿陣地,衣甲鮮明、精神飽滿的王衛軍拉上了戰場。
斛老溫的族人撤到了遠處,依託黃河一側紮下了營寨,傷病殘卒被抬到了後營,更多的士兵抱着他們的兵器,找到一些高處坐下來,沒精打彩地看着峽口城下。
曾幾何時,他們來到峽口城下時,也和如今的王衛軍一般鬥志昂揚,可是血淋淋的事實,給了他們一個深刻的教訓,他們開始知道,自己不是無所不能的,城池攻防根本不是他們所擅長的,他們的戰場只有草原。現在,該是宮衛軍接受這個教訓了吧。
在阿古麗一族和蘇爾曼一族間,斛老溫的族人與阿古麗一族更親近些,不管怎麼說,他們的老族長畢竟是死在蘇爾曼手中,他們的少族長也是被蘇爾曼逼死的。如今王衛軍與他們做了交接,慶幸之餘,他們也不免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同情心態。
可是接下來的發展,令他們大感驚異,紇娜穆雅大人的人馬到了峽口城下紮營佈陣中規中矩,但是卻始終沒有向峽口城發動進攻,斛老溫部落族人都訝異地竊竊私語起來,站到高處觀望陣地動靜的人越來越多。
這個消息自然也傳到了蘇爾曼的口中,昨夜紇娜穆雅一口答應替換小滿英的人馬,蘇爾曼還在竊喜不已,薑還是老的辣,一個小丫頭,玩弄心機怎麼能趕得上他這老狐狸,可是……紇娜穆雅既已到了城下卻按兵不動, 這是什麼道理?
又驚又怒的蘇爾曼立即親赴陣前,到了紇娜穆雅的營中卻撲了個空,一問消息才知紇娜穆雅已經到了陣前,蘇爾曼心中頓時一寬:「莫非這小丫頭不曾有過什麼戰陣經驗,所以行動才如此遲緩。這可不行,我雖有心消耗阿古麗本族的實力,卻也不能讓他們白白犧牲,那可是削弱的我回紇人的實力。
這峽口是必須要打的,只不過是由哪一系的人馬去打而已,這個紇娜穆雅根本不懂用兵之法,豈非白白折損她的人馬,對我的大計毫無幫助?
蘇爾曼皺了皺眉,有心點撥點撥這位特勤大人,立即率領親衛,策馬直奔陣前。
峽口城下,紇娜穆雅帶着一眾親衛,仰首望着建築在懸崖上面的峽口城正在指指點點,也不知說些甚麼,蘇爾曼到了她的面前,蹙眉問道:「特勤大人,即已紮下營盤,為何還不進攻?」
紇娜穆雅扭頭看見蘇爾曼,不禁笑顏如花:「蘇爾曼大人,你來的正好,今日塞上,有些古怪呢。」
蘇爾曼提馬到了她的面前,向城頭掃了一眼,只見城上官兵仍如往常,正在匆匆做着備戰,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情況,不禁訝然道:「有什麼古怪。」
「蘇爾曼大人,你看城頭天上,是什麼東西……」
紇娜穆雅乖巧的聲音,像極了一隻很萌的小loli,用很童真很誘惑的聲音對一個怪大叔說:「大叔,快看,天上有灰機……」
蘇爾曼下意識地仰頭望去,他的頭剛一仰起,在他喉下,便是一道雪亮的刀光閃過。
蘇爾曼莫說躲閃,他仰起頭來,根本未曾看到喉下的動作,他的侍衛親兵雖然看到了,但是卻已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刀過,血濺,人頭落,好快的刀!
囂張不可一世的蘇爾曼,就這麼糊裏糊塗、窩窩囊囊地死了,至死都是個糊塗鬼,想必到了陰曹地府,仍然是一頭霧水。
這時候,那些侍衛們的驚呼聲才傳了出來。
「紇娜穆雅,你幹什麼?」
那些侍衛都是蘇爾曼的親族,眼見頭人被殺,驚駭欲狂,立即拔出兵刃,就要衝上來。
化身紇娜穆雅的竹韻冷冷一笑,纖指一點,冷斥道:「全都殺了,一個不留!」
一語未了,四下里屹立如山的隊伍轟然一喏,只聽轟隆隆一陣響,鐵灰色的盾牌陣就像一個環形的鐵牆,自四面八方直壓過來,在冬日的陽光下,盾牌上閃爍着一片凜凜青光。在鐵盾的縫隙中,長矛探出了鋒利的爪牙,隨着那盾牌陣亦步亦趨向前逼近,再後方,利箭如暴雨般攢射而至。
「下馬!舉盾!」
蘇爾曼的這些貼身侍衛共計四十七人,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戰鬥經驗十分豐富,一見身陷重圍,他們立即滾鞍下馬,用戰馬和袍澤的屍體做掩護,等候着死亡的最終降臨,伺機尋找着萬一的機會。
萬一沒有出現,那些勁弩都是極強勁的弓弩,在這樣的距離內可以箭不虛發,穿甲透胄。而且箭手的箭術也非常好,一排排箭手相繼發射,箭雨持續而密集,根本沒有轉換間隙,這幾十名可以以一當十的侍衛完全被壓制住了,他們唯一能夠等到的,就是被攢射成刺猥,或者被鐵牆般逼近的盾牌手推倒,由後面的短刀手將他們斫為肉泥。
「蘇爾曼已死,該部群龍無首,程世雄將軍已率部繞到他們的後面,靈州楊繼業將軍已從東面逼近,我們,則負責北面。號令下去,後陣變前陣,殺回去!」
滿地碎屍,睹者驚心,竹韻卻是面不改變。
隨着她的一聲殺氣騰騰的號令,早已做好準備的阿古麗部士兵立即調轉兵器,向毫無察覺的蘇爾曼中軍殺去。
城頭上,張浦慢悠悠地踱上城頭,身上有人拿過一把交椅,張浦大馬金刀地往交椅上一坐,無聊地彈了彈手指。雖說是獨守空城,可是無驚無險,對一向喜歡冒險的張浦來說,這日子實在是沒甚麼意思。
昨天蘇爾曼夜入竹韻的軍營,她就可以將蘇爾曼當場斬殺,但是那時張浦的人馬還沒有趁夜出城,實施包圍,靈州楊繼業的人馬也尚未趕到指定地點,為防打草驚蛇,竹韻才虛與委蛇,拖延至今。現在,該是全面反擊的時候了。
阿古麗一族的戰士殺了個措手不及,蘇爾曼的軍陣被打懵了,蘇爾曼不在營中,更使得各部將領無所適從,好在他們人多勢眾,還能勉強穩住陣腳,雙方廝殺了不到半個時辰,程世雄親率所部從後面包抄上來,蘇爾曼所部的陣腳立即鬆動起來,又過了半個時辰,靈州兵馬的旗號也從遠方招搖而至,蘇爾曼部落的兵馬被迫向小滿英的營盤駐地靠攏。
而小滿英部落的戰士,已經接到了這位不得人心的族人傳達的最得人心的一個命令:「奉甘州都指揮使阿古麗大人之命,蘇爾曼挾持上官,獨掌大權,蓄意謀反,今日朝廷平叛。該部上下所有將士嚴守本陣,不得出戰,亦不許蘇爾曼所部踏入該族防地半步!」
營地上,小滿英的人馬刀出鞘,箭上弦,面對狼狽逃來的蘇爾曼部族人,嚴陣以待!
雪舞銀蛇,莽莽林海發出一陣陣濤吼。
茫茫雪野間,十幾幢泥草房靜靜地佇立在銀裝素裹的山坳里,這就是一個遼國鄉村間的小村莊了。
山坳外,十幾架雪爬犁飛快地掠過,風雪很快就將雪爬犁滑出的淺淺痕跡撫平,天地一片莽莽,好似從無人獸生物由此經過。
雪爬犁在兔兒山下停住了,安車骨珠里真走下雪爬犁,在齊膝深的大雪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摺子渝面前,說道:「五公子,上京貢奉之期,珠里真實在不敢延誤,否則一定會親自保護公子返回西夏。」
摺子渝在爬犁上坐的身子已經有點麻了,她活動着裹着厚厚獸皮的雙腿,起身笑道:「少族長不必客氣,我雖已離開,不過***那邊早已安排妥當,你仍然可以和他們繼續交易,以後有什麼事,派個人到西夏來說一聲,如果能幫得上忙,我一定不會吝於相助。」
珠里真感激地道:「珠里真及我全族,都很感激您賜予我們的恩德。您是我們真正的朋友,以後有機會,我及我族,一定會報答您的恩惠。由此往西,還有很長很長的路途,我會派我族最驍勇的武士護送你回去,他們每一個都是箭法如神的勇猛戰士,而且……如此寒冬,就算是馬匪,也很少會出來活動,即便出來,在這樣的荒野中,馬匹也不會快過雪爬犁,您的安全不會有問題的。」
「承蒙盛情,那我就此告辭了。遼人居心叵測,對你們不懷好意,不過……女真諸部一盤散沙,你部雖已確立了諸部之中第一霸主的地位,對其他各部的約束力卻很有限,在沒有完全掌握女真各部力量之前,遼人不管加諸到你們身上多少欺辱,我希望少族長還能以大局為重,隱忍為上。」
珠里真道:「我明白,我會記住五公子講過的勾踐的故事,會用您教給我的法子,逐步統一諸部,約束號令,把五指握成一隻拳頭,在此之前,絕不明着與遼人做對,絕不……雞……雞……」
摺子渝微微一笑:「雞蛋碰石頭!」
珠里真咧嘴笑道:「對對對,雞蛋碰石頭。」
永慶公主蜷縮在爬犁上,冷眼看着二人。
雖說她身上穿的極厚,柔軟的獸皮袍子裹了好幾層,可是養在深宮大內的嬌貴身子,到底不曾經受過這樣的風雪霜寒,更沒有試過雪爬犁風馳電掣的速度,所以精神有點萎頓。
等摺子渝上了爬犁,狗兒繼續歡快地向前奔去的時候,她伸出蜷在袖中的雙手,***了***臉蛋兒,向摺子渝身邊靠了靠,低聲問道:「你說,楊浩救我,只為報答我父皇知遇之恩,並無染指中原之意?」
「當然。」摺子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這次回來,我本要安頓你從此長住***,是你非要跟我去西夏的,怎麼?你既信不過他和我,又何必跟來。」
「他就沒有野心?」
摺子渝露出溫柔的微笑,輕輕而堅定地道:「我相信他,他也許會騙別人,但不會騙我。」
「也許吧,不過……人心是會變的,以前他還沒有想過要做西夏國主呢,現在還不是稱孤道寡?以前他也許沒有染指中原之意,如果現在有了實力、又有了機會呢?他還是不想嗎?」
摺子渝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我不知道,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不過……我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臉上微微漾起甜蜜的笑意,她忽又瞪起眼睛看着永慶公主道:「你是什麼意思?」
永慶公主緊緊地盯着她的眼睛,鎮靜地道:「你是希望……你的男人,做一個西夏國主就好,還是希望他能問鼎天下,做中原之主,九五至尊?」
這是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尤其是對一個女人來說,摺子渝陷入沉思之中,過了許久許久,她才抬眼看着永慶公主,低聲問道:「你是甚麼意思?當初他費盡心思要救你母女姐弟出困時,你念着家國天下,念着趙氏基業,不肯相信他,反而利用了他的好意,現在……你改變主意了?」
永慶公主避開她灼灼的目光,扭過頭去,看着不斷飛逝於視線之內的山川樹木河流,幽幽地道:「爹爹的遺願,是要收復幽燕;皇兄的遺願,是要報殺父之仇……,這些,我一樣都做不到。子渝姑娘,永慶只是一個弱女子,離開了這皇女身份,什麼都不成。但是……有人可以的,我沒有改變什麼心意,如你所說,借力而為,各達目的。我只是……想做一筆交易。」
「你想……得到……他的合作?為什麼要對我說?」
永慶回過頭來看着她,誠懇地道:「因為,我知道瞞不過你,在你面前,我根本無所遁形。不過,五公子不是尋常人,我想……你也希望,你的男人是個頂天立地、名留青史的大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