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凝之聽着宋琳琅的話,神情仍然是平靜着的,而她原本靜謐的內心,卻瞬間波瀾起伏起來了。
&癌晚期…>
楊凝之微微垂下眸。
她問出口的三個字,似乎是在確認一般的問題,可是那語氣,卻明明是她的自言自語——
她相信了這個事實,卻有些感嘆般的,自言自語起來了。
&宋琳琅聲音抖着——她心裏大部分感覺是極度的傷心。
她也把楊凝之那低下眼去的動作,給當成了傷感。
卻不知,楊凝之心裏那瞬時的波瀾而起,並不是因為傷感——
如若林子珩沒有做出澳門那時的事,她還會為此感覺傷感。
只是,澳門一事後,楊凝之與林子珩斷了聯繫,已經有兩年。
她已經忘記了——當時林子珩派人對李昀清開了兩槍後,她的那種憤怒和絕望,以及隨之而來的,對林子珩的失望和陌生。
她那時候選擇把他當做陌路,卻在那天他幫助他們從海上逃離賭場一事心存感激——
那時候,她還覺得也許可以繼續當朋友。
可是……到今天,已經過了兩年——兩年太久了。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這句話不是煽情的虛偽,而是事實。
如今,對這個原本她應該感到痛心的消息,她卻無動於衷。
她只是感嘆着而已,感嘆着時間給他們這三人的友誼帶來了多大的衝擊。
&生怎麼說?還能醫嗎?」
楊凝之吐了一口氣,仿佛把什麼東西放下一般,抬眸看向宋琳琅,一臉的靜謐。
「……晚期了,很難說,現在還在繼續治療,而且子珩他……醫生說他的態度很消極,說他對治療並不抱有期待。
&且我去見他時,他不肯見我,說誰也不見……醫生有說,他這樣子,活下去的幾率……真的不大。」
宋琳琅似乎很困難般地組織着自己的語句,搖着頭,眼眶都是紅的。
&知道了。」
楊凝之嘆氣一般說了一句,蹙着眉,又一次垂下了眼眸,拿起自己的飲料來,喝了一口,覺得跟白開水似的。
「……我想,他還是很想要見你的,雖然他說他不見任何人,但是如果是你去,他一定會見的。
&他說讓他堅持治療,努力活下去吧,好不好,凝之?」
宋琳琅雙手握着桌沿,似乎很激動般,攥緊地手指發白。她忍着沒有哭,眼眶裏已經蓄滿了淚水。
&我沒辦法。」楊凝之仿佛被脫去了氣力一般,努力地講出一句話來。
只是短短几個字,其中卻充滿了猶豫與沉甸甸的無奈感。
&什麼?」宋琳琅聲音有些大了起來,餐廳里坐在旁邊的一些人轉過了頭來,正看着她們兩人。
「……抱歉,我沒辦法。」
楊凝之抬手便搓了搓自己的臉,想要把自己搓得清醒過來似的。
&清不會同意的。」
楊凝之放下手來,鬆了眉頭,抬眸看向宋琳琅。
她平靜道:「……我剛剛,以為你可能知道了在澳門時發生的全部事情。但是,我現在想起來,應該有些事情,林子珩是沒有跟你說起的。」
&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宋琳琅無法克制般地,壓低了聲音,卻是爆發似的喊了出來。
&珩……和我們兩人,我們三個人……是這麼久的朋友了,不是嗎?!」
&琅……我知道你很傷心,你先冷靜下。」
楊凝之看着宋琳琅一副幾乎崩潰的模樣,她心知:現在的宋琳琅,還依舊喜歡着……不,是愛着林子珩。
這兩年來,楊凝之能夠想像,宋琳琅知道澳門時是林子珩綁架了自己後,應該是經過了一系列情緒上的大起大落——
難以相信,懊惱,後悔,痛苦,和不停動搖着的,對林子珩的愛戀……
楊凝之握緊了手,一聲不吭,只是在心裏確信着——她不能去看林子珩。
她盯着手指上的那隻戒指,心想:她不能那樣做,李昀清不會同意的。
即使他同意了,也許出於他對她的包容與溫柔,也許他還會如往日一般的強大,不受動彈與傷害的。
但是,她卻會知道——他的心底……一定會受傷。
而她,在澳門一事後,早已經想好了,要用她的方式去保護好這個為他付出了許多的男人。
林子珩是殺了李昀清父親的最後操盤人,是試圖殺了李昀清的人。
而李昀清為了她,放棄了他堅持了九年的仇恨,又選擇了留下那兩個傷疤——而對於他那樣一個男人來說,那是兩個恥辱似的傷疤。
所以,她沒辦法,也不會去見林子珩。他病了也好,死了也好。
她不能夠隨便對那個她愛的男人……提出這樣的要求,一個會侮辱到李昀清,傷害到李昀清的要求。
&之,你真的不打算去見他嗎?!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見到他啊。」
宋琳琅又對楊凝之請求道。
&琅……我說了,我沒辦法,不要再問我這個問題了。」楊凝之作出了最後的決斷,不打算再有任何動彈。
宋琳琅愛着林子珩的心,她明白。
但是……宋琳琅應該不知道那時候林子珩殺了李昀清的父親,又派人狙擊了他的事。
楊凝之心想:宋琳琅如果知道了,她應該會了解……自己為什麼不能去見林子珩。
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像楊凝之這樣思考。而事實上,宋琳琅也確實不知道那兩件事。
宋琳琅只看見了楊凝之平靜得帶着些冷淡的面容,看不見楊凝之心裏的起伏與那無情語句的原因。
&麼多年的朋友就要死了,這就是你的態度嗎?為了個男人,就連朋友的臉都不想看到了嗎!?」
宋琳琅猛地站起了身來,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失望地看着楊凝之。
行行眼淚已經濕潤了她的臉頰。
她整張臉因為憤怒而漲紅起來,以往那副可愛的模樣完全不見了,只餘下過度的感性與氣憤。
楊凝之看着她,依舊是滿臉的平靜。
她已經完全確信了——宋琳琅這次回來,主要為的就是想讓她去見林子珩,勸他努力活下去吧。
宋琳琅也許覺得,近八年的她們的友誼,能夠打動自己吧。
充滿信心與動情地開了口,以為她會答應,卻沒想到得到了自己的拒絕……
楊凝之心想:深刻的友誼能夠做到的事情很多,朋友有難,需要錢,需要力氣,那就盡力地幫忙。
可是,人是自私的,人類作為動物本身,用「原則」兩個字,來奠定他們作為有思想的高等動物的基礎。
所有「原則」,都是自我中心的。
所有人的心裏,都有那麼幾條線——被叫做底線、原則——用於限制自我與他人的過度索取。
而楊凝之那自私的底線,就只有那麼三個字——李昀清。
楊凝之知道,她無法練就李昀清那麼厲害的身手去保護他。
但是如果她的心靈也不夠強大,看不清一切,而選擇輕易地讓自己的心妥協……
那麼,她永遠也沒辦法打破他們之間的身份隔閡,也永遠無法和李昀清坐在那張李家家族聚會的圓桌上,坐在他的身邊。
&歉,我沒辦法。這是我最後的決定。」
楊凝之堅定地看向宋琳琅,墨色眼眸如鏡,清晰地倒映出對面人憤怒痛苦的縮影。
宋琳琅聽着她這個多年的朋友說出最後一句話,她心裏的怒火,便將最後的理性燒得一乾二淨。
宋琳琅抓起桌上裝着溫白開水的杯子,猛地就潑到了楊凝之的臉上。
只不過是水的聲音而已,不大的「啪」的一聲,卻在靜謐的餐廳里顯得特別的響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凝之,我沒想到你竟然浪費了我將近八年的時間,我也沒想到你竟然這麼無情,把重病的朋友拋到一邊,不管不顧,甚至連去見他一面都不願意。」
宋琳琅的聲音不大,音調不斷地上下顫抖着,帶着哭腔,憤怒、悔恨和痛苦在夾雜在其中,可怖得讓人揪心。
楊凝之被那水潑上臉,便馬上閉着上了眼。
她只感覺到溫熱的水順着她的臉滑下來,沒滋沒味地,仿佛只是洗了一次臉一樣。
連宋琳琅的怒吼,在她聽來,似乎都只是那在洗臉時,放在旁邊的手機播出來的音樂一般,普通得讓她無法集中,進了耳朵後,一下子就給忘了。
楊凝之沉默着,沒有回答宋琳琅。
她心想:現在自己再多說什麼,也是沒用了,宋琳琅現在很衝動,自己說再多,也只是火上澆油。
……
宋琳琅見她不說話,又想開口再說什麼。
她卻突然,仿佛徹底絕望了一般,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她顫抖着唇,便抓起了放在卡座里的包,快步地走出了餐廳。
楊凝之平靜地拿過桌上放着的紙巾盒,抽了兩張出來,緩慢地將臉上和脖頸上的水擦乾了。
就在這時候,端着餐盤的服務員過來上菜了。
服務員方才見證了潑水的一幕,這會兒便是猶豫地站在旁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楊凝之看向那餐盤裏放着的兩份主餐。
她一邊擦着自己的衣服,一邊看向那個服務員,笑了笑,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般,平靜道:「這兩份都是這桌的。」
服務員回過神來,還有些愣神,卻馬上把兩份菜都放到了桌上。
他又有些猶豫地問道:「請問小菜,有三份,現在要一起上嗎?」
&下再上,我會按鈴的。」
&的。」
服務員走了後,楊凝之看着桌上兩大份主餐,熱騰騰地冒着煙。
她心想:剛剛她出門時,李昀清好像是在工作的樣子……不知道他吃飯了沒。
楊凝之想着,便拿起了手機,決定打電話給李昀清。
李昀清接到楊凝之電話前,正開着手提,看着助理髮給他的一份雲琛的文件。
看到手機上亮着的楊凝之的名字時,他有些驚訝,心想她怎麼這麼快就吃完飯了。
&忙嗎?吃飯了嗎?」楊凝之有些懶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在看文件,還沒吃。」
&過來跟我一起吃要不要?」
&不是跟你朋友去吃飯了麼?」李昀清有些疑惑。
&她有點事先走了,就喝了點飲料而已。
&在上了菜,我一人吃不完,也沒辦法退。想說,你還沒吃的話,就過來唄。
&油培根意大利麵哦,你不是意大利人嗎?會喜歡的吧?」
楊凝之輕笑出聲。
李昀清覺得有點奇怪。
他心想:明明兩人約好了一起吃飯,結果點了菜後,她朋友竟然突然說有事走人了……
&作忙嗎?會不會打擾到你?」
&忙,我現在過去。」
李昀清答了最後一句,便掛了電話,拿了外套和圍巾,便出了書房門。
……
半個小時後,李昀清把車停在了餐廳門口,就下了車。
到了餐廳二樓,他就看到楊凝之坐在窗邊,一手撐着臉,一手拿着叉子翻着小盤裏的沙拉,卻是一口都沒有吃。
李昀清走了過去,坐到了她對面。
楊凝之抬頭看他,眯眼一笑,道:「來啦。好快,我以為要半個鐘呢。」
楊凝之指了指放在李昀清面前的那份意大利麵,道:「再不吃就要涼了,快吃吧。」
李昀清淡琥珀色的眼眸落在她臉上。
她的頭髮因為剛剛宋琳琅那杯水而濕了一大片,衣服上也沾了些水的痕跡,要干未乾的模樣。
李昀清沒有說話,也沒有去碰那盤意面。
他眼眸的顏色微微深了些,又挪到了桌面上——
剛才擦水的那團紙巾被扔進了旁邊的煙灰缸里。
旁邊一個空空的杯子,沿着外壁,滑下來許多水來,在杯下積了一些水。
李昀清的眼眸仿佛掉進夜晚的大海里去了,黑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麼……了?」楊凝之看向他,有些疑惑似的。
&那位朋友,對你做了什麼?」李昀清眼眸固定在她臉上,仿佛把那些蛛絲馬跡都在心裏過了一遍。
他對於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心裏有了底。
他的聲音沉穩如同往日,此時卻帶着莫名的隱忍。
楊凝之面色平靜,心裏卻想着:果然……要試圖對他瞞下任何事,都十分困難呢。
&什麼……是我的問題。」楊凝之垂下眼眸,沒有說實話,但是也沒有跟李昀清解釋。
&把這杯水潑到你臉上了,對嗎?」李昀清抬手抓住那個空杯子,平靜地說着。
他那手指關節,卻是繃得越來越緊,泛白了起來。
楊凝之抬頭看他,有些激動似的,解釋道:「我……這個不是她的錯,是我的問……」
&
楊凝之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那突然的響聲嚇得咽了回去。
她反應過來,就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昀清空手將那個杯子給捏碎了。
巨大的響聲,讓人心驚,那些碎片混雜着水珠,從他的手掌間滑落下來,啪嗒啪嗒地,好像雨點一樣,落在了桌面上。
李昀清的臉色,陰寒得可怕,連那暗下去的眼眸,也仿佛結了冰似的。
他的手掌間,玻璃碎片劃出了一條小小的傷口,淺淺的。
細長的血絲從那傷口裏流出,緩慢得仿佛那杯子碎裂後的空氣一般——瀰漫着周圍人靜謐的訝異,和他身上散發而出的寒冷氣息。
&
楊凝之呆愣地看着他,又看到他出了血的手掌,便重又蹙起了眉來。
她馬上抓住了他的手,拉到她眼前看了幾眼,就拿了桌上的紙包,抽了幾張,輕輕地,捂住了那個正出着血的傷口。
&潑了你水,是不是?那個叫做宋琳琅的女人。」
李昀清仿佛沒有察覺到那個傷口一般,毫無反應地,唇線緊繃着,臉色很差。
&說了那是……」楊凝之焦急地咬住了唇,繼續捂着他的傷口,想要解釋一句,卻只說了半句就沒了聲。
&答—昀清打斷了她的話,聲音大了些。
簡短的三個字,沉甸甸地,帶着不容許被忽視的魄力,順着他那原本就足夠懾人的氣場,噴薄而出,一下子凍得楊凝之手一抖。
她把下唇咬得更緊了,握着李昀清手的她的手,微微地一抖。
楊凝之看向他,就看到一張冷得讓人心驚的臉,帶着不現實感。
她心知:李昀清……生氣了……
「……是,沒錯……你說的對。」楊凝之將他那隻傷了的手握得緊了些。
她低着頭,把下唇咬得發白,幾乎要咬破了似的,才緩緩地吐出了幾個字。
&知道了。」李昀清緩緩地道。
四個字,看似平常,卻在此時,因着他那帶着深思熟慮的語氣,而變得讓人有些害怕起來。
楊凝之蹙了蹙眉,沒有說話,只是一手捂住他手上的傷口,一手翻着自己的包,從裏面拿出了隨身帶着的創可貼來。
她緩緩地把那幾張止血的紙巾放下來,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口,心想:還好……傷口很小。
她撕開創可貼,對着那個小傷口,緩慢地貼了上去,又細心地按了一下邊緣,給貼得緊些。
李昀清看着她的動作,神情有些緩和。
看着她貼好了創可貼,他的手便是一動,反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拇指指腹緩緩地撫摸着她的手背。
無言着,他垂着眸,入神似地看着她的手,將那冰涼的手溫暖起來。
半晌,楊凝之才緩緩開了口,有些擔心道:「琳琅她……你不要去找她問今天的事什麼的,總之,不要因為這件事而對她……」
&要說了。」李昀清的聲音和神情都很平靜,一點情緒也沒有似的。
「……」楊凝之噤了聲。
她看着他,心知李昀清有他的想法,他如果真的打算做些什麼,那並不是她可以阻止的事。
而她,也不能利用他對她的感情,企圖用這份感情去控制他——
這種事情,她不可能會做——那是對於他們之前感情的背叛……
李昀清抬頭看她,看着她有些白的臉色,又看了看她濕着的衣領和頭髮。
他蹙起眉,站起身來,走到對面她的旁邊坐下。
他摘了長長的圍巾,圈住了她的脖頸,繞了幾圈,又扯鬆了些,仿佛怕勒到她一樣。
帶着他體溫的圍巾溫暖得很,完美地包住了她的脖頸。
楊凝之嗅到那圍巾上他的氣息。
除了那他常用的仿佛紅茶茶葉似的古龍水的香氣,還有另外的,難以言說的,只有李昀清身上才有的,他的味道。
&鼻子超級靈的。」楊凝之抬頭看向李昀清,突然莫名地笑了出來。
&前高中時,住宿,八個人,每天洗的都是一模一樣的校服。
&上有幾個人身材差不多,有時候晾上去的衣服,收下來時,都分不清是誰的了。
&是,每次都是我認出來的,哪一件是誰的,我只要聞一聞味道,就知道了。」
李昀清微微一笑,神情完全柔和了下來。他抬手環住她的肩,將她摟住了。
楊凝之又是一笑,繼續緩緩地道:「我室友都覺得很神奇啊。因為八個人長期住在一起,有時候靠得比較近,我就會聞到她們每個人身上不同的味道。
&而久之,我只要聞一下那些校服,就知道哪件是誰的了。
&然說,洗衣液洗衣粉之類的味道有一些幫助,但是除此之外,我還是覺得,每個人身上,還是有各自特別的味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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